她看着妈妈早晚都要烧他们睡的炕,但因为只能用软柴火烧,没有硬正干柴,炕一直温扑扑的,几个弟弟冻的直流鼻涕。
早饭后,她将弟妹放在自己炕上,让爸妈专心干活,自己全副武装的出了门。
整个村子都笼罩在皑皑白雪中,路上空无一人,静谧安然,雪已停了,只有零散的雪花从枝头掉落,洋洋洒洒,晶莹美丽。
走到靠近知青点到小路上时,就听到欢快的呼喊声,笑闹声,文秀英心想,这城里来的知青就是不一样,雪天不在炕上捂着,还能笑的这么开心,哪个当农民的此时不愁一大家子的口粮,雪天休息却并不安心。
队里的粮食是按照工分的多少来分的,出工才有工分,不出工就没工分,这雪天一耽搁就是三五天,不挣工分,饭却一顿都少不了,尤其是孩子多的人家,更是盼着天天出工才好。
想她前世几乎没有受过冻饿之苦,就是因为两个大人挣工分,只有她一个孩子的缘故,可幼年时的足食,换来的却是她大半生的苦楚。
原来每一分好意都是被苦水滋养长大的。
吴达两手冻的通红,手里还抓着一团雪,看到文秀英乐呵呵的跑过来:“妹子,你来了,给你,咱们一起堆雪人玩。”
他把手里团好的一个大雪团子塞给的文秀英,自己又跑到地上去挖雪,身姿轻盈,连蹦带跳,仿佛一个七八岁的小孩般。
文秀英将大雪团放在已经成型的雪人身体上,又添了点雪,让雪人头看起来更圆润可爱些,便道:“二哥,我不玩了,还要回去写作业呢,只能乘着这一会溜出来,我想看看咱们一起的成果。”
旁边还有一起玩的知青,她不好把话讲明,但是吴达一听就明白,她是来看账本的,合作了这么久,还没有坐下来好好算过账呢。
可是他一个南方人头一次见到这么大的雪,正在兴头上,不想回屋,站起来悄悄道:“这些都是贺子谦管的,他在屋里呢,你去找他看,怎么算我都没意见,我堆好这一个雪人就进去哦。”
文秀英自然是没意见,一个人进去了。
房门是半掩着的,她直接推开门就进去了,正斜靠在炕上裹的严严实实的贺子谦赶紧跳下炕来,有些无措道:“英英,你来了,快上炕坐,今天真是能冻死个人。”
“你不是不跟我说话吗?管我冻不冻的,大家都在外面玩,你怎么跟个老人家似的,窝在炕上不下来。”自从上次两人言语不和后,就心里总是憋着一股子劲,数次见面都是吴达分别跟两人讲话,两人互相却不搭茬。
文秀英不是个真的小姑娘,自然不会打心底与他闹什么别扭,只是觉得他不愿说就不说吧,长大了就好了,这样的少年意气多珍贵呀,回想起来,她总不觉得自己曾经真的有过肆意任性的青春年华,打从记事起就知道自己要顶门立户,要照顾老弱的父母。
今日来看他们,她是半点心理障碍也没有,或许还有一丝丝的雀跃,雪天独自出门,来找两个男孩说事,颇有一股冒险叛逆的意味。
贺子谦看她这样大方悠然的样子,忽然就觉得自己之前的态度有些无理,那些心里的小别扭,顿时没意思起来。
他一脸正经却嘴角轻扬的说了句:“我就是个思想僵化的老顽固,美丽可爱的小姑娘,就原谅我这个老人家一回吧。”
“你做什么亏心事了,要我原谅,说,是不是私藏货款了?”文秀英靠近她笑问道。
“我记得账绝对经得起考验,你随便查。”贺子谦看她丝毫没有要介怀的样子,心里的郁气一扫而尽,说话也轻松许多。
他爬上炕去在最角落的铺盖底下,拿出一个被压的展展的小笔记本,刚要站稳,却打了个哆嗦。
文秀英见他在屋里,原本一直坐在炕上,还裹着棉袄,不由伸手摸了一下他的衣角,薄薄的棉絮疙里疙瘩的,不知道都穿了多久了,这哪里暖和。
再伸到被子底下一摸,炕也是没有一点热气的。
她有些心疼道:“你们俩这冷炕一天咋睡的住的,柴火在哪里,我去给你们烧炕。”
贺子谦有些发窘的笑了笑:“柴下湿了,烧着老冒烟,一会就凉了,我俩都是男生,火气旺,没事的。”
“那是你俩不会烧炕,烧好后要锤一锤,才会让火堆慢慢烧着,再放点麦壳捂上,这样就能热一晚上了。”文秀英说的仔细,但看他还是一脸迷茫,知道他一个城里长大的男孩不明白这些明堂。
她出去在柴堆下面,挑了些干一点的柴火,然后让他去找火的功夫,悄悄又往炕里面塞了好多柴火,她现在的空间里因为卖货也腾出了不少空间,夏天时她就囤了好多干柴。
文秀英让贺子谦来点柴火,然后教他一步步的拨柴,锤火,再放麦壳捂火,这一顿动作下来,贺子谦热的脑门上都渗出了汗珠,文秀英拿出随身带的手绢擦了擦他额头的汗,他心里一热,越发窘迫起来。
“贺子谦,没想到你是这种人,为了口吃的,就找个村里丫头,白白把自己搭进去,你还想不想回城了。”胡雁秋看到平日一直忙着干活,有些冷落她的贺子谦,竟跟一个乡下丫头亲密的独处一室,都要气炸了。
贺子谦看着文秀英,想解释一下什么,却不知道怎么开口,胡雁秋还不依不饶的喝骂着。
文秀英低声道:“她说你吃软饭,这可不能忍,出去跟她说说清楚,我看着火。”
看文秀英丝毫没有生气,反而一脸戏谑,贺子谦出去走到院子里,想光明正大的与胡雁秋说清楚。
留下文秀英一人在屋里,正合了她的心意,正愁怎么把贺子谦支使出去,然后给炕洞里加点干牛粪呢,就有人替她解了忧。
想这些知青也真是的,一门心思的就想着少干活,吃饱饭,回城什么的,就为了这,多少男知青落在了农村,女知青走上了歪路。
可谁又知道光明正大回城的机会就在明年冬天呢,但是还有短短一年,不知道又要闹出多少事来。
黎明前的黑暗最是熬人。
没一会儿,贺子谦就回来了,他有些忐忑的道:“我都跟她说清楚了,你别误会,我对你没有坏心。”
“我知道,我什么都没多想,赶紧看账本吧,我还赶着回家呢。”文秀英心里是真的平静,等到明年恢复高考,贺子谦就可以考上大学回城,两人以后也不会有什么交集了,能有什么可想的呢。
一一核对后,没有发现错漏的地方,贺子谦把藏在砖头底下的钱拿出来数给了文秀英,这一冬天,她一分力没出,就挣了一百多块,当然本钱是不能算的,那都是上辈子的钱了,而且杂货店里的东西等过两年,也就不稀罕了,现在做的算是没本的买卖,得尽快处置了,才好攒点钱,方便做事。
两人在暖暖和和的炕上,商量着下一步的行动计划,胡雁秋却几乎要咬破了嘴唇。
他说什么,只是举手之劳,只是看着她是个女生的份上,丝毫没有其他意思,也不会有其他意思,还特别强调是永远不会有,那她算什么,就这样让人白看笑话吗?
整个知青点,整个大队,谁不知道他俩是一对,现在告诉她,都是自己的一厢情愿,她以后怎么出门见人。
哭声震天响,外面玩的正乐的肖红有些惊诧的回房,问明事由后,想了一会儿道:“有件事儿,我一直没跟你说,贺子谦和吴达好像在搞投机倒把,以前看在你的面子上,我就没想什么,现在他既然这样狠心,咱们不能就让他这样把你白欺负了.”
第36章 . 妹妹 阳光下的雪人渐渐湿润,……
阳光下的雪人渐渐湿润, 鼻眼模糊,只有圆滚滚的肚子依然挺立,昂扬着精神,看着极具喜感。
扛着铁锹锄头奔忙的知青们, 已经无暇再去欣赏自己的杰作, 大喇叭上已经通知了,要去铲雪, 清通大路。
大人小孩齐出动, 一节一节的开辟着新路, 刚刚扫开的路面上留下的一层薄薄的雪花,在太阳的照耀下瞬间消失不见,露出黑色的泥土。
两个弟弟都在外面拿着小扫把跟着大人后面忙活着, 文秀英却和妹妹秀云坐在炕上玩花花绳, 暖热的炕坐一会儿就要挪个地方,屁股太烫了。
“姐,咱们也出去扫雪玩,好不好?”六岁的秀云作为木家最小的孩子养的娇气些, 没人指着她做活, 哥哥也都护着, 性格清冷的姐姐也对她特别温柔耐心, 她无忧无虑, 没受过什么搓磨,父母也像补偿版,对这个唯一的小女儿格外宽容宠爱些。
文秀英捏了捏妹妹的小脸蛋, 温柔哄道:“外面冷,会把你的小手小脚都冻坏的,咱们不出去, 就在炕上暖暖和和的待着,好不好啊?”
“哥哥就不会冻坏吗?”秀云听到外面的喧闹声,屁股挪了又挪,若不是姐姐不让,她早就跑出去了。
“他们是男孩子,皮实,不怕冻,咱们是女孩子,雪地里,冰水里都不能走,也不要碰冰冷的东西,喝水吃饭都要热乎的,这样才不会生病,不用打针吃药。”
文秀英一如既往的耐心跟妹妹讲着道理,才六岁的人儿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但是她也知道雪放在手心里让她冻的发抖,一点都不好玩,还有村里的小男孩用雪球砸她,她才不要到雪里去玩呢。
文秀英见她安分下来,拿出了一把花生,让她自己剥着吃,时不时还揉一揉她的小腿,以防压麻了。
看着妹妹白白的脸蛋,文秀英有些出神,家里的兄弟姐妹中,她是长得最白皙秀气的,其他孩子都像爸爸,个高脸黑,就连自己从小百般注意,也只能让皮肤细腻些,肤色偏麦色,若认真讲,也是英气更多些,一看就是个坚强的女孩子,不似妹妹,就坐在那里什么都不说,就让人好想抱抱她,呵护她。
眼睛开始模糊,似乎又看到了妹妹在炕上坐了十几年,后不治身亡前干枯蜡黄的样子,她至今也不知道妹妹是得了什么病,只知道她上小学五年级的时候,突然开始腿疼,慢慢的,就站不起来了,也去医院看过,终究是没有什么结果。
她是个爱美的女孩子,即使只能坐在炕上,出不了门,也要把头脸洗的干干净净,头发梳的纹丝不乱,辫子总是美丽整齐的,若因一时无力靠在墙上弄乱了头发,都要重新梳好才行。
长日无事,她就开始自学做香包卖钱,针脚细致,绣花精巧,就像那专门学过艺的大师傅般熟稔,孩子们的肚兜都是她做的,每每她回去看她,总要笑着跟她说,自己做的香包又卖了多少钱,问她还有什么要做的针线没,枕头被面,她都会绣。
多少年后,家里仍然留着她当初绣的小猫枕头,可爱单纯,正如她多少年的身影一般。
这样的日子一过就是十五年,终年不见太阳的脸色惨白的有些瘆人,直到后来整个人瘦的不行,突然就听说她走了,没有见到她最后一面,因没有嫁过人,去世后也只能找个没人家的荒山野地里埋了,没留一点标识,逢年过节,也不知道该去何处烧纸上香。
而伺候她多年的家人,却都如释重负般,很快就变得喜气洋洋起来。
若说心里的难过遗憾不舍,文秀英对这个妹妹的感情自然胜过其他任何哥哥弟弟,毕竟曾经早早夭折的哥哥和弟弟在她心里几乎没有留下什么印象,而这个只比自己小六岁的妹妹,却几乎是她看着长大的。
今天她本来也该出去扫雪的,可是她就想在家陪着妹妹,如果大家都走了,她肯定想跑出去玩的,她总觉得妹妹突然腿疼却找不到原因,或许就是从小受了寒的缘故呢。
因为自己后来也得过腿疼的毛病,就像风湿的感觉,跟妹妹的症状比较像,甚至自己一度也坐在床上难以动弹,就在她绝望回家后,却有人给她讲了一个偏方,拔罐加喝中药,她的腿疼竟然真的好了,后来也没再犯过。
这事真的有些神奇,谁能知道医院都没有办法的事情,竟然被一个不知名的乡野老中医给治好了呢。
可是那时妹妹已经走了两年多了,若能早一点知道这个办法,或许妹妹还有救呢。
她贪恋的看着妹妹肉乎乎的小脸,一点点长大的妹妹,轮廓开始与前世重合起来,却判若两人,一个生气尽失,形容枯槁,一个生机勃勃,正在长大,这一世,妹妹一定可以蹦蹦跳跳的长大成人,嫁人生子,或许还能成为远近闻名的手艺人。
三十年后,本地的香包成为全国有名的特产,并年年举办香包节,甚至有一个大型香包就卖出了二十万的天价,这些钱在当时可以在市里全款买一套房子了。
以妹妹的手艺,纵不能卖的如此天价,也足以让自己衣食无忧。
妹妹现在的棉裤是她悄悄改过的,里面添了新的棉花,暖和柔软,只要她在家,从来不许她碰凉水,玩雪,淋雨。
明天她就要去上学了,乘着今天大家都不在家的机会,她已经将棉絮都重新整理打散,用旧衣服做里子,缝了一件男式棉袄,只等贺子谦再去县城时,想办法买到布票,就可以缝上面子了。
今冬冷的日子还长着呢,看他高大挺括,其实却骨节分明,瘦的吓人,肯定不抗冻。
好不容易等到了雪化后的大晴天,贺子谦和吴达就迫不及待的去了县城,队里让去在粮站换点猪饲料。
如困龙飞天的两人一下子得了自由,兴奋不已,一下车就直奔老地方,去卖日用品。
却被大声喝道:“你们俩在干什么?把我的老脸都丢尽了,等着回去上审判大会吧。”
第37章 . 走路带风 怒气冲冲的声音在寒……
怒气冲冲的声音在寒风中有些含糊不清, 那一字一句的批判大会却清晰可闻,吴达不由有些慌张,他将手中原来抱着的挎包往身后藏了藏,踟蹰着不敢向前跨出一步。
贺子谦看见是队长申明存一个人, 瞬间松了一口气, 想必是有人告发了他们,队长是来一看究竟的, 若他真想严肃处置他们, 此时大概就会是几个青壮年一拥而上, 直接带回,没有他们说话的余地吧。
队长的出声喝问是怒气,是失望, 也是试探, 他一个人来,就是留下了转圜的余地。
贺子谦大大方方的走过去,爽朗一笑:“叔,我们找到个新门路, 能买到一些日用品, 平价不要票。”
看申明存似有些动容, 却仍然沉默的样子, 贺子谦继续低声道:“叔, 香皂,毛巾,洗脸盆, 洋瓷缸,牙刷牙膏都有,还有一个新鲜玩意, 您瞅瞅。”
他拿出一个塑料打火机,轻轻一摁开关,火苗就窜上来,在寒风中也没有被扑灭,只是火苗随风摇曳。
申明存眼睛都亮了,他吃啊穿啊都不讲究,就爱抽几口老旱烟,可一到冬天,在外面干活时,洋火一擦,刚窜出火花,就被风扑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