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华平瞪着章钢仿佛要用眼神抽他一嘴巴子,女儿女婿现在翻身了,他不该过上从前的好日子吗?结果队里原来答应的给他们划的自留地都没了,还说什么他家地方偏,电线拉不过来,要绕过来得自己出两百块钱,他家的位置明明是村里风水最好,最气派的正中央,以前周围的地都是自家的,自然没人能住在这边。
到了新社会,大家都远着他们,也没人愿意盖新房子到这边,自然就只有他们一家了。
至于两百块钱,那不就是上嘴唇一碰下嘴唇,是个话而已,把他们全家论斤称了卖掉都不值这么些钱。
而没良心的兔崽子贺子谦留下的女儿自家脱离关系的信更是用来催命的,要他说,若不是女婿的关系,拉电这种好事能轮得上他们楼子大队吗?
都怪那个姓姜的下人,自己不落好,还把自家给害了,真是悔呀,若不是听了姓姜的吓唬,他章华平聪明一世,能害自家女儿女婿吗?
章华平又气又悔,却无从发泄,憋的脸色紫红。
文开东看到章华平的样子,最是明白他此时的心情,在队里几十年,章家的事他比谁都清楚,只是他无儿无女的,谁也不求,谁也不怨,只要没人惹他,过一天是一天,啥事都不掺和,就已经过着队里最上等的好日子,只是为了身后也能得个安宁,多留了些心眼罢了。
还真得谢谢章家的张狂,和姜知向的贪心,才让贺子谦转向了他,不过这其中大概也有英英的缘故吧,回去得好好跟老婆子说道说道,有了贺家,若跟英英处好了,任凭谁家以后在村里都越不过他文家去,章家的时代结束了。
想是想,面上却一点不露,文开东严肃着脸,说:“章老哥,你放心,姜知向盗卖集体财产的事,跟你没关系,你有五个儿子,好好劳动,日子一定能过好。
只是现在因着姜知向的事,队里要严查账目,以前您家借的公粮得还回来,不然下一个被拷走的就是几个侄子了。”
章华平说不出来话,只能指着小儿子含糊的发着声音。
章钢似是早就知道般,平静的说:“文叔,我爸年龄大了,身体也不好,有事您跟我说就成,不知道我家欠队里多少粮,能宽限几天?”
看了一眼如同朽木的章华平,文开东顺着章钢走出了房门:“县里派了人一个队一个队的查,约么两天后就查到咱们六队了,你抓紧想办法吧,你爸这边借的就二三十斤,主要是你大哥和三哥四哥借的多,一家都得三两百斤,还有零散的借钱,具体的我也忘了,等我回去汇总好,再告诉你。”
“叔,我爸这边的我想办法还上,我哥那边的让他们自己想办法吧,我会去告诉他们的,其他的我也管不了了。”章钢有些气愤,却并未失态,他年龄小,一直在上学,才回队里不到半年,却已经深知几个哥哥都是什么样的人。
章钢没有对其他人的事大包大揽,文开东不由大为意外,没想到这孩子还是个心里有成算的,能分得清好赖。
不由多说了一句:“队里人都去南头砍树了,你也去吧,好好挣工分,年底也能多分些钱粮,以后你就跟吴家分在一个小组。”
文开东走后,章钢感激的目送他离去,吴家可是队里干活最能的,跟着他们肯定能拿上满工分。
他不是不知道最近的事文开东没少参与,可是又能怎样呢,如今以他家的情况,文开东不落井下石已经是好意了,当初对大姐家做的事,他也是才知道,不然怎么会走到这一步。
想起外甥临走前的话,他暗沉的眼睛中又迸发了新的希望。
第88章 别离 自己吃
霜花丝丝环绕, 打湿了窗户纸,透进些许光亮,文秀英在黑暗中端坐已久,眼睛有些发涩, 前日的温柔笑意总是挥之不去, 她拿起蓝色布包,冲出门去。
难得的周末, 街上空无一人, 跑过县府门口的大斜坡, 车站已近在眼前,县城没有通火车,只能坐班车到隔壁省的省会坐火车才行, 她瞥见过他的车票, 只有最早的这班车才能赶上。
低矮的车站里人群熙攘,大喇叭喊着什么,有些听不清,文秀英站在人群后努力张望, 她的身高足以穿过层层人墙, 看到车站里面的全貌, 扫了一遍又一遍, 还是没有他的身影, 她的心有些沉,或许是已经上车了吧。
她转了身,慢慢朝外走去, 嘴角露出些苦笑,人家也没说过要自己来送他呀。
马路对面热气腾腾的大麻花吸引了文秀英的注意力,大眼睛露出甜甜的笑容, 径直走过去。
“婶儿,我要一个麻花。”
胖乎乎的麻花递过来,却被身后的一只手抢了先,文秀英不由微微嘟起嘴唇,要跟大婶讲道理:“明明是我先来的......”
“声音小点,别把纠察队的人给喊来了,大婶也不容易。”
耳边传来温润清亮的声音,文秀英眼眶有些湿,借着麻花炉子的热气绽放了一个大大的笑容,水珠不见,她迅速转身,还未来得及说话,就被冰冷的手拽到了一边。
蒙蒙亮中大红的围巾有些显眼,贺子谦放下右手,替她整理了一下围巾。
“我都快看不见路了。”文秀英笑着将快捂住眼睛的围巾往下拉了拉,露出红扑扑的脸蛋。
“你脸这么冰,快捂上,怎么起这么早?”贺子谦本来已经上了车,看到站外在张望的文秀英,跟司机说好等他后,挤下车,正好赶上了麻花。
文秀英看他一脸揶揄的笑意,微微瞥了瞥嘴道:“梦见大麻花了呗。”
“麻花味道确实不错,好几天没吃过这么软和的吃食了。”贺子谦笑着大口吃着麻花,眼里的笑意从未停过,刚刚她在门口失望转身的样子他莫名觉得窝心,有人记挂真的很好。
“那我再去买几个,你带着在路上吃。”看他狼吞虎咽的样子像是几天没吃过饭一样,文秀英又有些心疼,如今的年景就像他这样的干部子弟,吃食上也是不宽裕的。
“不要了,英英,车马上就要开了,我下来就是跟你说一声。”
文秀英也听到了车站里越来越急促的喇叭声,她来不及再别扭,只好将手里的东西塞给他:“赶紧上车,车不等人。”
“不要给我东西了,给自己多留着点,别傻兮兮的老把好东西随便给别人。”贺子谦一直想跟她说这句话,总觉得她似乎不大在意那些在很多人眼里看起来很稀罕的物件,兜里的糖块随意的就散给追着喊她姐姐的村里小孩了。
“你才傻呢,我从来不把好东西随便给........别人。”她特意拉长了字音,贺子谦心里一甜,便不再忍心数落她,反正再过两三个月他还要再来的,到时候再跟她细说。
“那我走了,一定要记得回我的信,有急事给我发电报。”贺子谦抱着鼓鼓的包袱迅速朝车站走去,文秀英隔着车站的栅栏,看着他上了车,售票员笑着说了句什么,才关上车门。
回去的路上腿脚有些没劲,走走停停,不到一里的路程,愣是走了半个小时才到,太阳已经出来了,肚子也瘪瘪的,就是懒得动弹。
文秀英坐在门口的小凳上发了会呆后,实在抵不住胃神奶奶的召唤,热了两个馍馍,夹着油熟辣子美美的吃完,才恢复了精神。
今还有件正事要办呢,也由不得她懒散的歪躺着了。
周老师上周五突然跟她说,要见见苏老师,她这两位老师神交已久,却是谁都没提过要见面的事,只是让她当信差,只见信一封比一封厚,说的话她也越来越听不懂,好在现在终于要见面了,她本来还担心周老师就要走了,苏老师得多失望呢,见一面遗憾总会少一些的。
苏君彦刚喝完高粱糊糊,在洗碗呢,就看到文秀英进了屋,这丫头虽然是常来的,但从来没有这样一大早登过门,是有什么急事吗。
他忙放下手中的抹布,擦了擦手,迎出去。
“英英,吃了没?快坐下,有什么事慢慢说。”
“我吃过了,老师你忙你的,也没什么急的,就是周老师让我带个口信儿给你,他想今天下午跟你见一面。”
苏君彦一怔,眼珠子都不会动了,抬高音量道:“这还不急呀,你怎么不早说,我什么准备都没有,资料都在办公室放着呢,你先回家,我这就去找老林拿钥匙。”
“苏老师,周老师说要让你请他吃饭,吃完饭还要在你家住一晚,到时候再拿也不迟。”
“英英呀,你怎么有话不一次说完呀,他可以随意出门了吗?在外过夜真的不要紧吗?那你可千万别跟人说这事。”苏君彦心砰砰砰的跳,若不是老周拦着,他早就去镇上见他了,他出不了门,可自己是自由的呀。
现在他终于要来了,怎么能不令人激动呢,信里很多话总是不方便说清说透,满篇的借语,读起来真是不畅快。
文秀英轻笑一声:“您别担心,周老师的问题估计是已经解决了,他都要回去了,这回应该是来跟您告别的。”
苏君彦的手有些抖:“什么?回去?是回城吗?”语气里有些哽咽,都快十几年了,终于可以回去了吗?他的战场不在这一群懵懂的顽孩中,他的世界早已被尘封多年了。
“是啊,不只是回城,工作也恢复了,周老师这几天一直在收拾东西,他说要来住一晚,我估计是到县城来,直接坐车去省城转车。”文秀英打心眼里为周老师感到高兴,从前她不懂,如今她真真切切的知道周老师的生活处于怎样的落差中。
“这么急呀?”苏君彦激动着,心里的失落却更甚,他还有很多问题想要请教,若再多给他一些时间,或许真的能找到那个地方。
他刚一说完就挤出笑容自问自答道:“是该着急,如果是我怕是一晚上都等不了了。”
见苏老师脸上表情数变,文秀英安慰道:“老师您别急,周老师都回去了,估计您回城的事也不远了。”
苏君彦脸上一松,却摆摆手道:“我不急,过三五年再说。”
两人又说了些其他见面的细节后,文秀英回了家,她心里有些感慨,苏老师原本的计划大概就是三五年就能干完手头的工作,谁知他在这片黄土地上一待就是三十年。
作为土生土长的本地人,文秀英只为那个巍峨的博物馆感到骄傲,偶尔路过走马观花的看过几眼,如今与苏老师相识,才不由感叹到底是什么样的魔力让一个城里人在可以离开时,在这待到鬓边染霜。
要知道过上十来年,很多年轻人都跑到外面去打工,鲜少回来,这里从寂静到喧闹再重归萧条寂静,只是那一瞬间的事情。
她现在有些后悔,前世因着文化浅薄,对那些作古的人和物不感兴趣,没有仔细观赏,里面密密麻麻的介绍也只是随便看了一下,没记住多少,要不然现在还可以帮苏老师理一理头绪。
文化上的事帮不上忙,但是她还能做点别的事呀,明年她就可以到县城来读书了,到时一定要多跟着苏老师长长见识,说不定还有机会当一回历史的见证者,想想还有些激动呢。
回到家看了看存货,周老师要走了,总得送他点东西吧,尤其是路上要坐好几天的车,吃食不能少,鸡蛋最抗饿了,可大头都给贺子谦带走了,只好再准备点别的吃食了。
正忙乎个不停,却被敲门声打断,来人是她记忆里总是与人疏离冰冷的章钢。
“你是英英吧?贺子谦是我外甥,他让我来找你的。”章钢看着年纪不大的小姑娘,心里有些狐疑,谦谦怎么会把那么重要的事交给一个小姑娘呢。
“钢叔,你进来坐,外面怪冷的。”文秀英将章钢带到开着门的外屋里坐下。
章钢看她对自己毫不防备,还知道自己的名字,心里的石头落了地,看来谦谦已经跟她交代好了。
其实此时的却很是茫然,她不知道为什么贺子谦让章钢来找自己,按照她的记忆,这时候的章钢应该不在家才对呀,只是知道他为人正派,又知道自己的住处,肯定是贺子谦说的,只管听他说就是。
“英英,那个钱你给我一半,自己留一半,家里现在实在是困难,要不然就多给你留点了?”章钢说起钱,神情有些窘迫,让他一个大男人跟个小姑娘说钱的事,实在是为难极了。
文秀英有些回不过神来,哪来的钱?这个贺子谦真是的,什么都不跟她说,若要给人借钱,也得跟她说一声啊,这么冷不丁的,还指明是那个钱,到底是哪个钱呀,他没留钱给自己呀。
她手里是有些钱,但也不能随随便便给人啊,她只好说自己没钱,也不知道什么钱的事。
章钢失望的出门,出城后,蹲在马路牙子上放声大哭。
这才两天,家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一无所知的文秀英在家里畅想着两个男人的聚会,真是的,还神神秘秘的,见个面也不让自己参加,本来还想给他们加菜呢,一腔热情只好......自己吃了。
第89章 陌生的章家 两样
浓厚的辣香味弥漫在狭窄的车厢中, 贺子谦抬起头来,看到旁边探过来的身影,颇有些不自在。
一时饿极,看着秀秀准备的软和饼子和油泼辣子就没忍住, 一口气吃了两个饼子才停下, 忘了自己正置身于轰隆的火车上。
“哥哥,我能尝一口吗?就一口。”一个稚嫩的声音怯怯的问。
贺子谦手下一顿, 回头看了看衣着整齐, 白净可爱的小男孩, 正一脸期待的望着他,有些不忍,能坐在卧铺车厢里的人家境都是不差的, 可是也仅止于能花钱买车上不要票的玉米面窝头, 路途遥远,每天还只限量买两个窝头,吃的人心里发慌。
看到贺子谦温温一笑,刚从乡下看爷爷回来的林冬冬眼中露出惊喜, 口水溢出, 往前走了一步。
凑近的小人儿正要坐下, 贺子谦麻利的将袋子绑好, 放进随身带的木箱里, 才回身揪了一下林冬冬的脸蛋:“小子,等你长大找着媳妇就有好吃的了。”
林冬冬眼见希望落空,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
贺子谦表情严肃起来道:“男子汉不能随便掉眼泪, 把眼泪擦干净。”
“都是坏人,他们不给我吃好吃的,你也不给我吃。”林冬冬哭的更凶了。
“你别哭, 告诉哥哥谁不给你吃,如果都说清楚了,哥哥觉得道理在你这边,就带你去找吃的。”
一听到吃的,林冬冬瞬间止住了哭声,口齿清晰的把这些日子在爷爷那吃什么,喝什么,全给说了。
原来他跟父母在城里生活,爷爷奶奶和叔叔婶婶一大家子都在乡下,小孩不能上桌吃饭,他只能和其他小孩在灶房里跟女人一起吃,每次都只能最后吃,分到的吃食不够,总是饿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