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在场的谁都清楚,邬老将军伤势过重,又延误了太长时间,此时已经是强弩之末了。
任有仙丹妙药,再难回天。
齐临渊心中也有几分不忍,别过了目光。
只听邬老将军请求道:“陛下,老臣有几句话想要嘱咐这些将领,他们跟着我征战了一辈子,吃了太多苦,我也没有太多可以补偿他们的。”
齐临渊准了,让邬老将军放心:“回京之后,朕定会论功行赏,定不辜负了老将军的一片忠君报国之心。”
“谢陛下。”邬老将军点了点头,目光却落在站在旁边的赵勇身上,“赵勇,我的战马呢?”
“呃……”赵勇一怔,连忙应道,“就在帐外。”
赵勇手指向外面,两个侍女撩起帘子,只见一匹黑色骏马正静静的站在原地,毛色油亮,鞍配整齐。
“凌霄,扶我上马。”邬老将军道。
邬凌霄一怔,随即劝道:“爹,您现在的身体……还是好好养伤吧。”
邬老将军语气坚决:“我的身体状况我自己清楚,扶我起来。”
邬凌霄恳求道:“爹,您就听儿子的话吧,等你身体康复了,我陪您骑马去。”
“我说了没事就是没事,你快点扶我起来!”邬老将军怒声道。
见父亲发火,邬凌霄只能乖乖扶起他,邬幻枫见状也赶紧搭手,和兄长二人一左一右,支撑起父亲枯瘦如柴的身体。
草药的气味夹杂着脓血的腥臭飘散出来,邬老将军胸前的箭伤已经扩大到腹背,浸湿了刚换上不久的纱布。
将士们看着他们父女三人,这些铁骨铮铮的汉子们都眼眶湿润了,不敢上前阻拦,也说不出话。
其实人人心里都清楚,这一次,恐怕是邬老将军最后一次骑马了。
大帐之外,职位低微的小兵们也聚集到了一起。
这些灰头土脸的士兵们,跟随邬老将军征战多年,平日里或许也难得和将军说上一句话,但邬老将军的人品、才能、威望,都是令他们折服的。
第153章 离别
成百上千的士兵们沉默地望着中军大帐,都是面露焦急之色。
“邬老将军真的要骑马吗?”有人担忧地窃窃私语。
“唉……老爷子现在已经病重至此,还是不要逞强了吧。”另一人叹息道。
“邬家军……以后怎么办?”有人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却没有人回答。
猎猎北风中,邬老将军在邬凌霄和邬幻枫的搀扶下,用尽全身力气骑上了那匹陪伴他征战一生的黑色战马。
他的脸色越发苍白,双眼中也流露出浓烈的疲惫,腰杆却挺的笔直。
马儿慢慢地走着,邬老将军高昂着头,最后一次巡视这座北疆大地上最坚固、也最传奇的城关大营。
这里倾注了他一生的心血,也凝聚了他一生的记忆。
士兵们都默不作声地注视着他,整齐划一地站直了军姿,最后一次向将军行礼。
邬老将军对士兵们点头致意,然后抬起头,目光遥望远方黑色的山峦,寒风裹挟着雪珠落下来,不一会儿就铺满了他的发梢、肩头。
他似乎还有很多话想说,目光最后落到邬幻枫身上。
邬幻枫在无声地哭泣,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被寒风一吹,全都成了刺骨的冷。
邬老将军用尽最后一丝气息,微笑着说道:“枫儿,你要好好活着。”
说完,他就那样直挺挺地坐在黑色战马之上,手无力地垂了下去。
邬凌霄搀扶着邬幻枫跪在地上,泪如雨下。
士兵中有人开始嚎啕大哭,断断续续的呜咽最终汇成一股声势浩大的悲鸣。
——
邬老将军的葬礼就在七天后举行。
齐临渊决定亲自主持,以表示一国之君对国之栋梁的敬重。
邬老将军一生戎马,战功赫赫,当年齐临渊还只是一个孩子,众多皇子中并不受宠的一个。
在那个时候,齐临渊也曾经想过要争储,想要引起父亲的关注。
但是他知道这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他不敢去想象自己登基后会是什么样子,所以愈发胆怯和自卑。
那时,是邬老将军鼓励他,教授他骑射之术和行军布阵,让他在众皇子中脱颖而出。
后来,老皇帝驾崩,齐临渊成为继承皇位的唯一人选。
他的心慢慢变得强大起来,野心也越来越膨胀,他想成为权力的至高无上的拥有者,让所有人都臣服于他,任何人的觊觎都将使他成为惊弓之鸟。
他变得猜忌、多疑、偏激、刚愎自用,对劳苦功高的邬老将军也越来越视为眼中钉。
在那个绝望悲凉的梦境之后,齐临渊发现自己错了,错的离谱。
可是邬老将军已经走了,他再也没有机会对这个曾经的恩师说一句:谢谢。
一切就这样在一片茫茫大雪中匆匆结束了。
北地物资匮乏,朝中又有无数公务缠身,北患平定后,齐临渊也不能继续在北地停留。
他任命邬凌霄为新任镇北大将军,接替邬老将军的一切职务,又将众将领一一封赏,安排好一切之后,便宣布班师还朝。
表面上看,邬家是重获了齐临渊的信任,一切猜忌和误会也已澄清,但齐临渊偏偏把肖奈也留在了北地,任命他为督军,实为继续平衡邬家与肖家的实力。
齐临渊这么做其实也有其他考虑。邬家虽然多年镇守北地,有着极高的威望,但世代均是武将出身,善战而不善治。
而肖奈出身在江南富庶的文官世家,熟知商贸往来之策,或许留在北地能打通北蛮与宣朝之间的商路和关系网。这样一来,北地即可边防稳固,又能继续发展建设。
帝王心术,深不可测。
返京的路途遥远,邬幻枫却以父亲过世心情不好为由,拒绝了齐临渊与自己同乘一辆马车的提议。
帝后马车一前一后,在禁卫军的簇拥下缓缓向京城进发。
邬幻枫将头倚在马车车窗的窗棂上,掀起毛毡窗帘的一角,无神地望着外面银装素裹的世界。
山峦层层叠叠,向远方无限延伸,似乎永远也望不到头。
此时此刻,邬幻枫只觉得自己心中的那种孤寂感越来越浓郁了。
这几年来,在深宫之中,在齐临渊的眼皮底下,原主从没有真正的安生过。
她的身边,总是时时刻刻都有一群人虎视眈眈地盯着,甚至在她的寝宫之外,还有一些侍卫在严密监控着她,就像是生怕她会逃跑似的。
特别是在寂宁宫里的日子,几天听不到一点儿人声,但每次当原主想要打开那扇斑驳的大门,那些侍卫总会拦住她,告诉她,皇上吩咐过,擅自出宫者,杖毙。
原主就像一个笼子里被关押的鸟儿一般,在冷寂中凋零、枯萎。
在那样绝望的环境里,只有连翘一直陪伴着她,正如现在一样。
主仆二人同乘一车,前行的路途中,连翘十分反常的没有开口说话。
邬幻枫装作看雪,连翘就在旁边添茶,又将炉子烧暖了些,让氤氲蒸腾起的水雾抵消掉外头灌进来的雪风。
最后,还是邬幻枫忍不住了,懒懒地开口问道:“连翘啊,解我毒的草药,你是在哪里找到的?”
连翘停顿了片刻,终于停下手上的活计,转过身,开口说道:“娘娘,北蛮大营周边,漫山遍野都长的是,又不是什么秘密,娘娘小时候难道没接触过?”
连翘话里有话,似笑非笑地望着邬幻枫。
邬幻枫却不接这个茬,挑起眼梢白了她一眼,只道:“那么多太医都不认得的毒草,你休要诓我。”
连翘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句句属实,奴婢哪敢欺骗娘娘,只是能够直接拿来使用的草是需要用烟熏七七四十九日,熏到干枯焦黑,方可入药。”
“七七四十九日?你哪来那么多时间?”
“所以我才跟着小邬将军去了趟北蛮大营啊。”连翘眨眨眼睛。
邬幻枫不说话了,如此胆大妄为,确实是连翘干得出来的事。
连翘一脸无辜,可惜现在这招对邬幻枫已经不好使了。
第154章 空间祭祀
邬幻枫放下车帘,直勾勾的看着连翘:“说吧,解毒一直就是个幌子,让你大费周折专门跑一趟,还有多少我不知道的惊喜?”
“惊喜是没有的,我保证!”连翘举起手,转了转眼珠,又说,“但仔细找找,也有意外收获,比如,符咒。”
邬幻枫脸色一变。
连翘说:“黑衣人留下的符咒,上面的咒文我见过,但是,不属于这个时空。”
“什么?”邬幻枫大吃一惊,“那是怎么回事?”
邬幻枫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既然说出了「时空」这个词,更证实了连翘并非这一位面的人。
之前的许多猜想被证实,那她一直跟在自己身边的目的就更值得玩味了。
连翘继续道:“虽然无法解释原因,但我记得符咒上的咒文和符文中间的图案,是一种空间祭祀法术。”
邬幻枫沉默了片刻,问:“祭祀?”
有祭祀,就有牺牲。
连翘想了一下,说道:“以自身血肉为祭,定位时空,实现传送,但传送过程中需要法器加持,至于法器……”
连翘向后一仰,无数的记忆片段闪过,有过去的,也有来自遥远未来的。
邬幻枫打断她:“等等,你说施法者要以自身血肉为祭?”
“而且一个祭祀者一次只能传送一个人,消耗完全部生命后就消失了。被传送者也并非实体,更准确的说,是一种具备实体功能的意识体。”
连翘说的复杂,邬幻枫却听懂了。简单来说,这种法术一次要牺牲两个人,但传送到目的地的意识体能够像活人一样行动,执行任务,任务完成后自行消失。
这也就解释了为何黑衣人在袭击完狼山大营后,无论是否被俘虏,都化为了一滩脓水。
“这个法术的效率也够低的。”邬幻枫感叹。
连翘道:“在这个时代,也没有其他的好办法了。现在问题有两个,一个是两次袭击大概传送了三四十人,加上献祭者,就要牺牲掉七八十人,可宣朝近期并未发生过如此大规模的民众死亡,无论是天灾还是人祸,都没有。
“另一个问题是,我调查过大宣朝的风物志,蛊虫来自南疆,能够接触,或者说有可能习得空间献祭法术的地方也只有南疆,这么看的话,北蛮应该是和南疆结盟了。”
邬幻枫的神色愈发凝重起来,身子往暖阁里移了移,找到一个更加舒服的思考姿势。
她打开祈愿楼的系统,一目十行地重新翻阅那些自己之前懒得看的任务背景介绍。
宣朝、北蛮、南疆……
历史上,宣朝与北蛮之间冲突不断,但南疆一直都保持中立,不愿帮助任何一方。
甚至,南疆人都很少在世人面前出现,关于他们的记载少得可怜。
地理上,南疆隐藏在崇山峻岭之中,终年毒瘴萦绕,又有迷阵加持,无论是进还是出都难如登天。
宣朝与南疆最接近的地方叫做夜风郡,地广人稀,物产丰饶,由齐临渊的皇叔广平王镇守。
邬幻枫简单浏览完资料,又沉吟良久,才说:“你的意思是,要同时满足神不知鬼不觉地献祭,以及充当北蛮和南疆之间的联络人,这两个条件。”
连翘微微一笑:“我的意思是,娘娘不如找机会询问陛下近些年来夜风郡整军备战的情况,每年增了减了多少人口,新征多少士兵,与南疆发生过多少起冲突。”
这一点邬幻枫倒是不用去问齐临渊,查询系统就能看出来。
“人口增减的数字正常,也并未与南疆发生过战事。甚至……双方就连通商都基本没有。”
邬幻枫不动声色地看着系统,心里的疑云却愈发浓重起来。
太正常了,一切数字都太官方了,严谨、详细、合理,挑不出一点毛病。
可越是这样,就越让邬幻枫觉得违和,就像眼前的连翘一样。
连翘可听不见皇后娘娘对自己的腹诽,自顾自地添了一杯茶,一边细品一边慢条斯理地说:“若是夜风郡的守军已经悄悄拿下了南疆呢?”
邬幻枫一愣,随即脸上露出一抹笑容,淡淡道:“你是说,广平王暗中充当了那个联络人?”
连翘脸上笑容更加灿烂:“无论怎么想,他都是最合适的人选。不,不对,是除了广平王,没有其他人有条件做这些事了。”
邬幻枫还是不太愿意相信,疲惫地摇摇头:“如果这个联络人是广平王,暗中攻下南疆却不报备,将南疆收为己用,又联络北蛮人里应外合,也就意味着……”
邬幻枫忍了忍,那个禁忌的词汇迟迟不愿说出口。
连翘帮她说了出来:“意味着广平王要造反了。”
邬幻枫猛地站起身来:“连翘,这些都是我们的随口闲聊,并没有依据。”
连翘微微颔首:“那是自然,可是娘娘,你难道不打算把这个推测告诉皇上?”
邬幻枫深吸口气,坐了下来,心中正在权衡。
如果只是为了完成祈愿楼的任务,其实大宣朝的政局如何,与邬幻枫并无关系。节外生枝显然非她的行事风格。
但是连翘的态度暧昧,擅自调查了许多在她本分外的事,这好整以暇的表情明摆着就是想把她拉下水。
更何况,咒术、蛊毒、广平王,怎么看都和肖家和后宫脱不开关系,或许这番意外展开最后能够反作用于后宫斗争。
还有邬老将军的死……
连翘双手支撑着下巴,趴在矮桌上等待着邬幻枫的答案。
邬幻枫打定主意,脸上的惊讶之色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淡漠与冷酷,淡声说道:“此事稍后再议,接着坦白,你去北蛮大营的目的不止如此吧?”
连翘拍了拍手,微微一笑,不急不缓地解释道:“不愧是皇后娘娘,奴婢果然什么都瞒不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