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微月所表现出来的落落大方,倒叫陆老太太有些刮目相看。她盯着陆微月,脸上难得的露出了两分满意。轻柔的语气,听起来更像是在称赞,“你倒有心。”
从前,她觉得陆微月不懂礼数,撑不得大场面,为人又沉默寡言,缺乏童真童趣。所以,对她一向谈不上喜欢。
“祖母大可以放心,既然微月身子见好,父亲想必也就不会再违背规矩宿在明月园。所以,微月请……请祖母饶过娘亲这一次。”
她的话虽短,却暗暗含了三层意思:一来则是强调是她爹违背规矩,而非她娘。二来则在说明她爹也是好心,并非有意与陆老太太对着做。三来则是替娘亲求情。
听她这么一说,陆老太太心头的火气,登时消了大半。
原本这件事,就算不得什么难以饶恕的大事,加上其中还有这深一层次的隐情。她实在也远远没必要,为此大发雷霆。
自己儿子近来的烦心事已经够多,能少一件,便是一件。
她这当娘的,虽说无力可出,但也不能添堵。
略一沉吟,她便看向林氏,放软了口气,“相爷今儿早朝可迟了?”
“回娘,没有。”林氏张开薄唇,轻快回一句。
“那好。”陆老太太眯起了双眼,“你先起来吧。”
林氏有些意外,她原本在来花溪园之前,就做好了被惩罚的准备。万万没想到,陆老太太会这么快就松口。
一切都是女儿的功劳!
林氏心念电转,一边在同陆老太太道谢,另一边在心底暗暗琢磨,自己的女儿究竟什么时候变得如此伶牙俐齿?
莫非生一场大病,还能叫人性情大变?
这其中的缘由,一直到她们母女俩从花溪园里出来,她也没想通。
有道是,冤家路窄。刚走至大门口,二人就碰上了笑容满脸的孙氏。
因为位份的差别,林氏与陆微月急忙低头,向孙氏问好。
“这就回去了?”
孙氏一手摸着发间的步摇,漫不经心地问。
“今儿起得早,已经同老太太问过安了,眼下正要回去。”
林氏一贯没有心眼儿,并未听出孙氏话外的意思。
陆微月却听明白了。
孙氏分明是赶早来看笑话来了。
前世,她觉得孙氏手段高明,而且不易被人察觉。但重活一世后,她却认为自个儿从前是高看了孙氏。
其实,孙氏的言行举止,远远并没有到不着痕迹的地步。
只是,因为以前,她惯性的喜欢低头。所以,才会忽略掉某些关键的东西。
而这些东西,一旦用心,便很容易地就能察觉。
她抬头,看着孙氏脸颊上渐渐隐去的笑意,暗暗笑了笑。
另一边,林氏在忧心陆微月的身子,见孙氏愣着不动。她咬咬唇瓣,恭敬地道:“今日的药,微月还未服用,夫人若是无事,我带她先走一步。”
盯着林氏与陆微月的背影,孙氏呆呆地看了半晌,越想越觉得不可思议。
莫非,陆老太太改了心意?
大惊之下,她便叫丫鬟春杏,先进到园子里打听打听情况。
很快消息带出来,陆老太太不仅没惩罚林氏,还有心留她们母女用膳。
孙氏心觉吃惊,一抬脚就匆忙往园子里去,她得亲自去确认一下。
同陆老太太问了安,又挑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话寒暄一阵之后,孙氏才状似无意的将话题往林氏身上引,“适才儿媳来之时,碰见了林姨娘,倒不知她是来做什么的?”
“你便是为这个而来吧?”陆老太太勾头看着孙氏,一针见血道:“我也不瞒你,她今日主动请罪来了。”
“那您没惩罚她?”
孙氏心里恨得咬牙切齿,面上却带着恰若春风的笑。
昨儿是陆冷霜的生辰,她本想借着这个机会,再度稳固自己的府里的地位。
谁曾想到,昨儿她损失了青嬷嬷不说,还白白叫林氏得了便宜。
林氏算哪门子葱,她园子里的贱婢,也敢上位当上总管。
这还不是最可恶的,最可恶的是,陆相居然一反常态,置陆老太太的命令于不顾,一意孤行宿在了明月园。
陆相平日里最重视孝道,虽然位至宰相,但对他的生母陆老太太,向来唯命是从。
当年,若不是陆老太太以生命做胁迫,逼得陆相娶了三姨娘冯氏。
陆相压根儿不会动这个念头。
他是真的不喜欢冯氏,所以,冯氏进门后,虽然陆老太太提出好几次,要陆相将冯氏抬为平妻。但陆相一再拒绝,说什么也不肯同意。
除了这件事以外,陆相对陆老太太,基本上有求必应。
想当年,陆相纳林氏为妾时。面对陆老太太订下的不合情理的规矩,陆相也没过多反抗,而是欣然接受。而且,这一遵守,就遵守了十几年。
一夕之间,陆相突然打破规矩,若说不是要再次宠林氏,连她自个儿也不信。
所以,昨儿夜里,海蓝前脚刚走,后脚她就叫春杏往花溪园里递消息。
这种事,她若亲自出面,只会叫人觉得她小肚鸡肠。
但换做陆老太太,自然没人敢嚼舌根,甚至还会说,林姨娘以狐媚之术引诱了陆相,陆老太太只不过是为了陆相的政治前途着想。
“远和昨晚留下,是因为惦念六丫头的病。”陆老太太摇了摇头,同孙氏解释,“你也不要多想了。”
这就完了?
孙氏心里不免失望,她本指望借陆老太太的手,打压林氏。到头来,居然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她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说话了?
孙氏有些不甘心,正打算再问。另一边,陆老太太已经移开了话题,“冷霜那丫头怎么没跟着一块来?”
第19章 . 跟头 他可不能在同一个坑里栽两个跟头……
陆冷霜昨儿夜里失眠了。
天光熹微时,才沉沉睡去。她跟前的小丫鬟秋林,素来知道陆冷霜睡觉时不喜被打扰,并不敢贸然去喊。
眼见着天色越来越亮,过了用早膳的时间,而陆冷霜没有一点儿要醒的迹象。秋林越发心急,只好去找孙氏。
结果,下人们说,孙氏一大早就去了花溪园,还未回来。
以前,孙氏只要不在,便由青嬷嬷做主。可如今,青嬷嬷被扫地出门,顶替的人还未补上。一时之间,整个园子里,竟是连个当家作主,能说上话的人也没有。
秋林索性搬了椅子,正对着床塌而坐,撑着头一瞬不瞬的盯着帐子。
她既担心陆冷霜是病着了,又不敢轻易上前打搅。
她记得清楚,上一次陆冷霜贪睡时,她喊她起来后。被陆冷霜狠狠地骂了一顿不说,还罚她跪了两个时辰。
跪完之后,她的膝盖又红又肿,走起路来也是一瘸一拐。养了四五日,才见好。
有了前车之鉴,她再做起事来,自然出处小心,处处谨慎。
这天直到晌午,孙氏才闷闷不乐地回了园子。她没有直接回房,而是转脚去了陆冷霜的住处。
她得去给女儿提个醒,该去讨好陆老太太时,说什么也不能松懈。
若不然,平白无故地叫旁人钻了空子,那可不妙。
今儿陆老太太夸奖陆微月的那些话,她可是记得清清楚楚。
如鲠在喉,她心里异常不是滋味儿。
珠链一掀,“叮叮当当”一阵乱响,清脆悦耳。
秋林听见,忙从椅子上起身,绕到屏风后面。
见来人是孙氏,她唬了一跳,恭恭敬敬地墩身行礼。
“姑娘呢?”
孙氏觉得有些不对劲儿,一般只要她过来,女儿都会第一时间过来同她问安才是。
秋林咽了口唾沫,唇瓣颤抖,并未回答。
见了她这般,孙氏的胸口一紧,快步走向床塌。
陆冷霜仍在睡梦中,她实在太困了,所以,她根本没听见屋里的动静。
“冷霜。”
孙氏将头钻进帐子里,伸手去晃陆冷霜的身体。
陆冷霜正梦见自己,走在梨花林里。梨花飘飘洒洒,像是飞扬的大雪。
梨花林深处,站着一个身材挺拔的白衣少年。
花瓣翻飞如雨,掩盖住少年的五官。她走近了,正要瞧清楚他的脸时。
她感觉到有人正在晃动她的身体,而后,那个白衣少年,还有梦境,犹如潮水一般轰然散去。
再然后,她醒了。
陆冷霜缓了缓神,以为是秋林坏了她的美梦,肚子里窝着一团火。正打算教训她时,转眸瞧见了娘亲面无表情的脸。
大惊之下,陆冷霜抓着被角,故作淡定地喊了声娘。
“冷霜,你忒不像话,青嬷嬷前脚走,你从前学得那点儿规矩便忘了么!你瞧瞧现在什么时辰了!”
瞧着女儿蓬乱的头发,睡眼惺忪的脸,孙氏心中的怒气到了极点。
她的嘴唇微闭,乌黑的眼眸里透着一股寒气。
她娘生气时,脸上便是这副表情。陆冷霜瞧着,心里不免有点儿发怵。
她缩着脖子,瞅了眼窗外,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天已经大亮。
孙氏猛然将头转向一侧,瞪着角落里瑟瑟发抖的秋林,冷冰冰的道:“你照顾主子不周,也甭在屋里服侍了,从今天开始,到厨房里帮忙吧。”
这便是要将秋林由一等丫鬟贬为三等粗使丫头了。
“娘亲?”
陆冷霜瞪大了瞳孔,眼底里全是震惊。她顶多是赖了会床,娘亲何须发这般大的脾气?
“不必多问,娘这是为你好。这两日,暂时先由春杏伺候。”
严肃的口吻,听在陆冷霜耳中,有了些许的陌生之感。
她记得,从前她赖床时,娘亲只会笑着掐着她的脸颊,唤一声小懒猫。
娘亲还是那个娘亲,一模一样的脸,一模一样的五官。
今日究竟怎么了?
陆冷霜从中嗅出了一股不寻常的味道。
“从明日开始,早起去跟老祖宗问安。春杏会监督你,不得晚一分半刻!”
孙氏狠下心,绷着面皮,一字一句的命令道。
问安?
这比用板子打她还难受,为了不过去问安,有一年,她给陆老太太抄了两本经书,又变着法儿的撒娇,才得到应允。
娘亲莫非忘了?
于是,她大着胆子,提醒道:“娘,祖母说过不用的……”
“你再不花点心思,那陆微月就要后来居上了!”
花溪园一行,笑话没看成不说,还平白无故的被压了一头。
陆老太太问起陆冷霜怎么没来时,她想了又想,只能说还没起。
陆老太太笑了笑,也无责怪的意思,只说一句年轻人总是贪睡些,也没什么。只不过,她的话锋一转,突然又道,微月今儿倒是起的早。
上扬的眉角,满眼的笑意,她一看便知,陆老太太是打心眼里的觉着满意。
仔细想想这些年,自己的女儿也确实被惯坏了。整日只顾着嬉闹,心思从来没放在正经事上过。
眼看着再过几年,女儿就要到出阁之龄,也确实不能再放任下去!
听见孙氏提起陆微月,陆冷霜嘴上虽没说什么,心底却满不在乎。
陆微月健健康康时,尚且没一丁点儿存在感。眼下成了病秧子,她倒不信她能引起什么大风浪。
但她这会哪敢再惹娘亲生气,只好顺着孙氏的话,漫不经心地道:“娘,女儿一定按您的吩咐去做。”
她这般一说,孙氏绷着的面皮变又舒展开,她温柔的抱着女儿,语气渐转温柔,“莫怪娘亲苛责,正值多事之秋,娘不得不谨慎些。”
陆冷霜心里明白,娘亲所说,指的是青嬷嬷被赶走的事。
但她打心眼里并不觉得,少一个青嬷嬷,生活会起什么变化。加上,她原先就看不惯青嬷嬷倚老卖老的那股劲儿。
青嬷嬷被赶走,说实在话,她不仅没觉得一点儿惋惜,反而觉得舒坦。
因为这样一来,只要娘亲不在,园子里就更没人能约束得了她。
“对了,还有一件事。娘得提醒你。”孙氏的面色变得凝重,“春杏,你先带着秋林下去。”
屏退众人,这一定是要说重要的事儿。
陆冷霜的心脏猛然一跳。
“娘问你,昨儿你跟秦凌去花园里,发生了什么事?”
孙氏垂下双眸,灼灼的视线,一瞬不瞬的盯着陆冷霜。
昨儿她就看出其中的不对劲儿,但因为昨夜陆相的事,一气之下竟也忘了。这会儿,她想起来,自然要好好的问上一问。
闻言,陆冷霜的心脏狂跳,抓着被子的那只手猛地收紧,脸颊上迅速的飞上两朵红云。
她努力的屏着气,从齿缝中艰难地挤出三个字,“没什么。”
一目了然。
孙氏是过来人,根本不必问,也知道其中一定不简单。女儿初经世事,是否被迷惑,也未可知。
她得将苗头扼杀在摇篮中,“不管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娘都得提醒你,同秦凌保持距离。”
“为什么?”陆冷霜几乎是下意识的问了一句。
“因为他是庶子。”孙氏的话,说得丝毫不客气,“你将来是要嫁给世子爷秦清的。”
什么?秦清?
陆冷霜犹觉五雷轰顶,那秦清,吝啬到连块玉佩也不肯给她。
那种小肚鸡肠之人,日后会成为她的夫君?
“女儿不嫁。”陆冷霜扁起了嘴。
“这件事由不得你。”孙氏的眉毛一挑,佯装动怒,语气变得冰冰凉凉,“你父亲正与国公爷商讨这事呢,顺利的话,九月就该订亲了。”
……
秦国公下朝回来,朝服也未脱,径直去了书房。
青松匆忙将茶倒好,小心翼翼地递过去,又问他,午膳到哪儿去用?
秦国公眯起眼睛,吹散茶水上氤氲的白雾,就着杯口轻抿了一口,温声道:“就往这用吧,你去叫世子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