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别的园子也就罢了,要是去明月园……
有道是,怕什么来什么!
孙氏心里不详的预感,很快成了真。从风霜园一出来,陆相哪也没去,径直往明月园的方向去。
半道上,刚好碰上去而复返的海蓝,海蓝抬头瞧瞧头顶上的大太阳,好奇道:“爷,这会儿您怎么就出来了?不是说要在夫人那午睡?”
“我去明月园里坐坐。”陆相懒得解释,只面无表情地问他:“对了,五姨娘可歇下了?”
这个时辰,也到了午睡之时。若是林氏已经睡下,他便打算去书房里凑合。
海蓝一下明白过来陆相的话外之意,笑了笑,急忙道:“刚奴才来时,五姨娘还在刺绣。这会儿,应该还没睡。”
陆相点点头,心里头荡漾起一股难以名状的情绪,跟着嘴角不由自主地啾恃洸往上扬了扬。
他眼下正拿林氏当福星看。
今儿早朝,嘉和帝突然旧事重提,说起了林州刺史安尚道一事。
安尚道原先只是地方任上的一个六品官员,由他一手提拔当上了林州刺史。然而,他到林州继任没多久,就被林州境内的大小官吏联名弹劾。奏折里声称,安尚道假公济私,收受贿赂。
这件事,闹得满城风雨。
嘉和帝龙颜大怒,当场就撤了安尚道的刺史之职,又命人千里迢迢将安尚道押解归京。
吏部尚书王显之的几个门下,拿此事大作文章。
一来二去,嘉和帝就将责任,完全算在了陆相头上。接连这半个月以来,在朝堂上也没给他一个好脸色看。
所以,听见嘉和帝又说起那件事,他惊出了一手心的冷汗。
谁料,嘉和帝这次开口,说的却是称赞之言。不仅如此,还同他道了歉。
爱卿,是朕错怪你了。
听见这话,陆相心里疑惑不解。朝堂上的群臣,也是一脸迷茫。
原来,案子刚发生时,嘉和帝就暗中叫秦国公去调查此事。
之所以选秦国公,嘉和帝也是动了心思的。
秦国公为人正直,又素来不喜掺合政治上的事。派他去查,自然会两不偏颇,得到一个公正的结果。
只不过,这些日子,查来查去一直也没什么线索。
直到昨日,秦国公的府兵在城门口碰上了十几个平头百姓。他们自称是从林州过来,还拿了状子和证据,说是要为安刺史证明清白。
事不宜迟,昨儿晚上,秦礼就领着那十几个人入了宫。一番问询之后,嘉和帝方知安尚道是被人诬陷。
真正的恶人,反倒是当地的官员。
嘉和帝生平最讨厌,结党营私,官官相护的行径。昨夜得知真相后,在御书房发了一通脾气后,趁着今日早朝,自然就将话往透钻的地方说。
他当机立断地下令恢复安尚道官复原职,又赐了他尚方宝剑,叫他即刻返回江城,整顿风气。
如此一来,陆相不仅洗脱了识人不明的罪名,还得了赏赐。
京城里的百官,一向就是墙头草。见他得势,退朝时,赶忙过来巴结的官员,一茬儿跟着一茬。
陆相倒也没为此沾沾自喜,他只庆幸宰相之位得以保全。
这才是最要紧的。
因着两件事冥冥之中的巧合,陆相下意识地就将功劳记了一半在林氏身上,认为是林氏给他带来了好运气。
所以,一下朝回来,他就迫不及待地想去看看林氏。
只是,孙氏盛情难却,不得已之下,他才去了风霜园。
到明月园门口时,林氏正在廊下专心致志地刺绣。
陆相远远瞧见,心口登时一软。
昔年,他看上林氏,便是因为这炉火纯青的绣工。
时至今日,他还能想起来当时的场景。
昔年,林氏还是丫头时,有一次端着砚台,往屋里进时。
绊到了门槛,砚台一翻滚,不偏不倚,碰巧砸在他的脚面上。
月白色的软靴,瞬时被墨汁染上漆黑的颜色。
他本来正想动怒,转眸看见林氏摔得七零八落的样子也就忍住了,只说一句,日后行事小心些,便打发她出去了。
他自行脱掉鞋子,瞧着那上面斑驳的墨迹,眉头一皱,将靴子塞在了床底下。
折损了一双靴子,到底也算不得大事,他当时根本没将此事放在心上。
直到半个月后,林氏捧了双鞋过来。
他定睛一看,还是从前的那双。只不过,靴子被洗得崭新。原本鞋面上斑驳的墨迹,也与刺绣的线,巧妙的融合在了一起,成为了山水的样子。
山势巍峨险峻,水无声细流。惟妙惟肖的程度,叫他大吃一惊。
他愣愣地瞧着那鞋面,半天才回过神来。而后,用命令的口吻对着她道,抬起头来。
那张脸长得也像一副画,弯弯的柳叶眉,水灵灵的眼睛。鼻子小巧,红唇若樱。
特别是那双眼,清澈的眼波,他只看了一眼,便再也忘不掉了。
第22章 . 将计 冷霜这孩子越发的不像话了!……
陆相的突然到来,叫林氏吃了一惊。毕竟,一炷香之前,海蓝才通报过,陆相要在风霜园里午睡。
她睁大了一双乌黑的眼睛,眼底沉着好奇,问一声,“爷,您来了。”说话间,她已将手中的针线放下,正准备站起来迎接。
不过,在她的身子完全站直之前,陆相快走一步,绕到她背后,伸手将她的身子重新摁倒在椅子上。
而后,看着她抿唇一笑,柔声道:“你忙你的,我坐一会儿。”
海蓝急忙抬脚去屋里搬了张太师椅,放在与林氏的木凳旁。
陆相坐下,灼灼的视线从林氏的脸上,转移到她手上的月白色的布上。那布上绣着的图案,只绣了一半,只大概能看见些枝条的轮廓。
“这绣的是什么?”陆相有点儿好奇。
碰巧陆微月正从屋里走出来,林氏还未开口,她就盈盈一笑,抢着说道:“这是娘亲给七妹绣的海棠荷包。”
“送给冷霜的?”陆相讶异道。
以德报怨。
林氏身上的这一点长处,总是别人比不上的。她常年被孙氏欺压,没有心存怨愤不说,反而心心念念的想着孙氏的亲女儿——陆冷霜的生辰。
换做是他,恐怕做不到。
两厢一对比,高低立现。陆相心中的天平,不知不觉间就偏向了林氏这一方。
林氏点点头,清澈的眸子一眨,笑了起来,“说起来也不怕相爷笑话,冷霜生日,我这当姨娘的也没别的好送的。思来想去,只好自己动手,做一些刺绣品送去。”
“不过……”林氏的话锋一转,将手上的布往半空中一放,细细观察了半晌,忧心道:“也不知冷霜那孩子喜不喜欢?”
“她一定喜欢。你的手艺,我是信得过的。”陆相面上带笑,温柔的拍着林氏的肩膀,叫她放心。
“那可不一定。”陆微月扁起了嘴,摆出一副无辜的表情,“其实,七妹生辰前夕,娘亲曾送过去一个荷包。不过,七妹似乎不喜欢,便叫碧桃给退了回来。”
林氏断没想到,陆微月会突然提起此事。她唯恐日后传进孙氏的耳中,再借机找她们母女的麻烦。
于是,她几乎是条件反射般的张开两片薄唇,出声阻止道,“微月,莫要再说。”
“娘,女儿实事求是,为何说不得?”尽管陆微月心里清楚娘亲在担心什么。但机会稍纵即逝,她一定要抓住。
她得一层层揭开陆冷霜真面目,叫她爹瞧清楚。他最疼爱的小女儿,究竟是一副什么嘴脸。
“还有这种事?”陆相皱起了眉头。
“可不是。”看见他爹脸色渐渐变得严肃,陆微月猛吸了一口气,继续说了下去,“娘亲以为是荷包上的图案不合七妹的眼。所以,这两日一打听到七妹的喜好,就立马重绣了一个。”
这件事,她是听夏荷说的。她当时就憋着一肚子火气,恨不得亲手拿了那荷包,砸在陆冷霜的脸上。
娘亲能忍,她可忍不了!
“冷霜这孩子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陆相从口中说出的一字一句,透着股冷冽的味道。特别是在他想起陆冷霜昨日当众大哭大闹的样子,心情愈发烦躁。
倘若自己的女儿仍旧这般我行我素,那门势在必得的亲事,恐怕难办。
关键时刻,他该拿出严父该有的样子。于是,他叹口气道:“海蓝,你再跑趟风霜园。去告诉夫人一声,叫她好好的管管七姑娘。”
屋外仍是热辣辣的一片,没有一丝风。蝉鸣声阵阵,吵得人头疼。
海蓝擦着满头淋漓的汗水,询问守门的小丫鬟,“夫人在么?”
“海总管,夫人刚出去,是相爷找夫人有事么?”
海蓝常在府内走动,各个园子里的下人都认得他,自然也都知道相爷看重他。所以,对海蓝,府上的丫鬟一向恭敬有礼。
“可知道去哪儿?”
“夫人没说。”那粉衣小丫头,四下望了望,指指南边道:“不过,我瞧着夫人是往这个方向走的,应该是去冯姨娘那儿。”
清风园?
海蓝暗暗一想,觉得那小丫头所说也有道理,南边只有冯氏住的清风园这一个园子。剩下的全是水榭石亭,假山池塘之类的。
不过,大热的天儿,又是午睡时分,孙氏肯撂下身段,亲自跑去清风园,是为了什么事?
抱怨?商量?还是使坏?
孙氏的手段,他早就见识过。
借刀杀人,移花接木,从来都是她的拿手好戏。
他曾经一度怀疑,孙氏从小就是在兵法书的熏陶中长大的。
“总管要过去么?”那小丫头冲海蓝眨了眨眼睛,嘴边泛起一丝笑。
她的长相中规中矩,算不上好看。但这一笑,倒将整个人衬得十分灵动。
海蓝一怔,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雀儿。”那小丫头眯起眼睛,笑得花枝乱颤。
“雀儿?”
海蓝念叨着,将她的名字重复了一遍,又换了意味深长地目光看她,“也不是要紧事儿,等会儿夫人回来,你不必特地告诉她我来过。”
“总管放心。”
雀儿抬手,攥着粉拳往海蓝的肩膀上轻轻砸了一下。捂着嘴,“咯咯”笑着跑开了。
海蓝是一府总管,又深得陆相器重。他当上总管的这些年,想借他的关系攀高枝儿的大有人在。这种明里暗地的示好,海蓝早就见怪不怪。
所以,刚才雀儿一开口,他便知道她是什么意思,索性将计就计。
他既已陆微月达成同盟,日后免不了要同孙氏对着干。提前与雀儿搞好关系,对他们而言,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
清风园里的荷塘,每年到夏日,总是美不胜收。
脆生生的叶片,衬着粉红色的硕大的荷花,叫人瞧见了心旷神怡。
从前,这荷塘是不存在的。原先的荷塘之处,是光秃秃,凹凸不平的土地。
这样破败的园子,孙氏与苏氏自然瞧不上。
轮到冯氏入府,府中其他的几个大园子,还未收拾好。无奈之下,她只能暂时先住进去。
不过,冯氏为人透钻,懂得因地制宜。她入府后,命人在那一片凹凸不平的泥土地上,挖了这方池塘。谁料想,种下荷花后,荷花长得出奇的好。
以至于,等到别的园子修葺好,可以搬进去时。冯氏因着这方荷塘,一口回绝了陆老太太的好意,从此就在这清风园里长住了下来。
此时此刻,虽则孙氏一进门,就瞧见了长势正旺的荷花,到底也没心思去欣赏,只管垂头走路。
“姐姐,碧桃说你来了,我起初还不信。没想到,真的是你。”冯氏下了台阶,快步地去搀孙氏的胳膊,“快,里面请。”
“碧桃,你去唤四姑娘起来,给夫人请安。”
冯氏顶着一张永恒不变的笑脸,说话的语气,也始终如一的热络。
如果换在往常,孙氏一定会嫌弃的甩开她的手。但这会儿,她一反往常,客客气气地道:“子衿既在睡,就不必起来了。”
“问安是大事,怎么能省呢?”冯氏催着碧桃,“一定将姑娘给我叫起来。”
一进屋,冯氏一顿忙活,又是倒茶,又是拿扇子。陆子衿进来时,她才抚着胸口缓了口气,坐到了椅子上。
陆子衿睡得正酣,被碧桃突然叫醒。她满肚子的火气,得知是她娘冯氏的意思后,这种愤怒之情不仅没有打消,反而愈演愈烈。
昨儿,她同冯氏置了一天的气。夜里睡觉时,母女俩也没合解。
是以,她的双脚在迈过门槛时,狠狠瞪了她娘一眼。而后,才老大不情愿地跪在地上,同孙氏问了安,“母亲。”
“乖孩子,快起来吧。”
与平日的威严不同,孙氏的口气放得极轻极软。她俯下身子,亲切的抓住陆清灵的手,扶她起来,“本来不用你问安的,只是,你娘非说叫你过来,我也说不动她。”
孙氏的嘴角往上一勾,淡淡地笑了笑,“你不会怪我打搅了你的美梦吧?”
陆子衿摇摇头,她毕竟年纪小,不懂得掩饰自己的情绪,一双小眼睛里,透出一股明显的惊讶之色。
但很快,这抹惊讶之色,就变成了欢喜。
她巴不得孙氏拿她当亲生女儿看待,所以这会儿,亲眼见着孙氏对她态度转变。她心里头原先积淀的愤怒之情,一瞬间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发自内心的喜悦。
孙氏位份尊贵,又掌管内宅。有了她的庇护,她再想欺负陆微月,就可以明目张胆。
“子衿,你先出去。娘同夫人说几句话。”
陆子衿是冯氏一手带大,自己的女儿,但凡有点儿小心思,也难逃不脱她的法眼。眼瞧着陆子衿,立马就要被孙氏的三言两语收买。
冯氏心里有些慌,赶紧找了借口,支了她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