况且祭月台这种称呼,一听便不该是什么小家子气的东西。
“今晚要举行的祭祀,不由祭月台承办。”月女早便猜到他会这么问,“祭月台开启时,所有信徒齐至,如今只有你我二人,用不上祭月台。”
当,还有种可能是,她要供奉的存在用不了祭月台这等正规祭坛。
少年眼神微闪,什么也没说,随她进了月神庙。
月神庙同寻常民间土地庙并无特别,大堂庄严宽阔,只供奉着月神像,其下神龛放着香炉贡品,似乎有段时日未曾打扫过,落了层薄灰。
离池抬眼,望向这尊神像。
神像微笑垂眸,悲悯地望向世人,与通常将神祇塑造为慈眉善目的长者或者雄壮青年不同,月神玉面俊美,不似仙君,倒像是什么妙目观音。
有些轻佻。
离池自己生得貌若好女,被迫戴上青铜鬼面增强对敌威慑力,因此他很清楚,这样的美貌神君很难引来敬畏。
却不知当初雕琢神像的工匠是什么想法,而当时的大祭司又为何同意。
昳丽少年暗暗撇嘴,这尊神像的相貌气质,叫他想起了某个晦气老头。
说起来月微尘也是姓月……但他怀疑这个姓氏只是那老东西觉得好听编出来的。
月神不在名门大宗在册仙籍,属于野神。官方月神是月老,全名月下仙君。没有正规指导,山民最终会雕刻出个玉面月神也不算稀奇。
离池在心中对神像指指点点,月女则痴痴望着那尊俊美神像。
这便是她的夫君。
这便是困住她十年的存在。
可今夜之前,她甚至不被允许进入这座庙宇,远远望上他一眼。
如今,大祭司已死,山下大概乱作一团,终于没有人能阻挠她走进这座庙里了……她清楚这是谁的恩慈。
而看清了月神相貌,她心中悄萌生一个想法。
如此俊美……完全比不过游仙大人。
而即使同人类修士相比,也完全比不过她心中的那个人。
就连她身后的红衣少年,气质相貌也更为摄人心魄。
想到这里,她心中对月神彻底再无一丝留恋。
收回目光,月女抬步向大殿后走去:“密室在神像后面,我还需要准备时间,快跟上,莫要错过吉时。”
密室祭祀?
扶着刀柄的指尖轻动,这个地点几乎瞬间触发离池的本能记忆。
他是归古剑派的第一刺客,除却暗杀外,也解决过不少邪.祀头目,他们举办祭祀的地点,过半都是在密室里偷偷摸摸。
——阳光雨露,均有可能吸引天道注意,降来雷罚,邪.祀头目不敢赌命,只好降低祭祀规格,躲在密室中降低风险。
沉思中,月女已走出许多,她探寻片刻,成功摸到一处机关,启动了一条密道。
月女目光警惕地望着密道,转头看向离池。
那少年狡诈,躲在她身后不远处,似乎不愿意打头阵。
哼。
她心中冷哼,懒得同他多费口舌讨没趣,自己取出早就备好的火折子,擦亮后下了密道。
密道由岩石开凿而成,两侧都挂着夜明珠,姑且能看清路。
但月女擦亮火折子的原因,只是出于谨慎,以前她听人讲过,对于凡人而言,火苗是在隧道中比较好用的预警之物。
她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如今必须谨慎小心。
离池跟在月女身后不远处,分出点注意力,时刻关注月女动作。并非见势不妙就逃跑,而是担心这寡言鲁莽的女人触动什么机关,连累计划。
只是随着台阶旋转而下,离池稍微散漫的态度逐渐认真起来。
打造这条密道的人,比他想象中还要小心。
而这间密室的用途……比他想得更加冷酷可怖。
走出密道尽头,两人眼前视野骤开阔,相比昏暗狭窄的通道,这间“密室”,几乎称得上恢弘壮阔,穹顶高达数十尺,离池怀疑,若想开凿出这样气派的密室,此地人族先祖,至少挖空了半座山。
山壁四周镶嵌着无数夜明珠,个个大如人头……不对,仔细看去,那根本就是人头经过修饰的形状,只是原本的皮肉筋脉不知被什么东西层层侵蚀包裹,令整颗头颅都圆润晶莹起来,甚至形成了如同包浆般的事物,向外散发着明亮温润的光芒。
这得是砍了多少人的头?
在“夜明珠”的照耀下,密室亮如白昼。
可没有这些夜明珠,大概光亮也是没问题的。
因为,就在这密室中央,是池滚滚沸腾的熔岩!
而那不详的流淌火焰之中,则是一泓清池。
离池几乎瞬间想到沉鱼曾经描述过的,一种名为鸳鸯锅的事物。区别只在于,鸳鸯锅的两个锅都会处于沸腾状态,而眼前古怪池子,岩浆池沸腾,清池水则平静无波。
若只是如此倒还罢了。
偏偏那清池水中还泡着密密麻麻的人,有男有女,服饰年纪各异,全闭着眼向一侧无力昏迷,某些人姿态不佳已口鼻呛水被淹死了,却还是处于诡异的昏迷状态。
他们躺在清池水中,就像是一串串的食材。
……
饶是冷漠如离池,也因这诡谲联想而蹙眉。
他心中萌生了一个有些令人反胃的联想。
而月女怔愣震撼之后,快步上前,站在岩浆池边快速打量四周,表情逐渐发生变化。
当惊喜在她眼底蔓延时,这名凡人女子,已经连火星崩上自己裙摆,烧出黑洞都顾不得了。
“到了,就是这里!”她肯定地同离池说。
“这些人是?”
“是祭品。”月女语气笃定。
“活祭?”
“嗯。”月女无奈摊手,“月神大人近年来便是如此风格。”
离池目光停留在对方无动于衷的面庞上,他注意到女子的视线方才在几个凡人脸上停留了一会儿,显是认识的,指不定就是什么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父老乡亲。
而她居没有表现出半分动摇犹豫。
倒不如说,在看到那几个人后,她更迫不及待了。
……
离池面无表情的扶住刀柄。
第六十七章 :重逢 ·
他语气平静, 不带半分杀意。
然而盯着少女背影的同时,他的大拇指也轻轻抵上刀鞘。
“你不会觉得他们很可怜么?”
月女隐约笑了一声:“敢问小仙君,您会觉得我很可怜么?”
离池:“……”
他看着少女轻快地走向岩浆池, 后背完全袒露给他,不做半分设防。
少年眉心紧蹙。
他隐约有种预感, 这个平平无奇的女孩将要引发什么可怖的灾难, 但他有绝对的自信,笃定目前一切都处于他的掌控下,所以离池终究给予了月女容忍度。
看她到底想要做什么。
*
沉鱼望了望天色, 忽得开口:“我们是不是得快点?”
一行四人疾驰在登上望月山的山路上,速度之快,几乎只留下淡淡黑色残影。
没人理她这句话,还是虞桃喘口气答:“我反正尽力了, 你还能更快么?”
沉鱼是想让另外两个男人带上她俩, 全速登上山顶,而不是顾忌些细枝末节。
“我觉得不对劲。”
灵感的尖鸣已经刺激到, 叫人完全无法忽视的程度。
到最后,眼前发晕的沉鱼不得不停下脚步,目光四下逡巡:“你们也找找……哪里在颤抖?”
她的脚步停下,其他人也不得不停下。
除了凌霄,青年甚至没有回头望她一眼,就直奔山顶。
谢孤容目光从青年远去的背影上收回:“你灵感观察到的?”
“嗯。”沉鱼腿发软,她搓搓脸,“应该不费事,你们帮我确定一下, 是不是在地鸣?”
地鸣是仙家术语,其实就是地震的修仙版, 无论是破坏力还是神秘度,都更上一层,通常都会伴随种种异象同时出现。
“你这么说……是有点?”
虞桃的目光逐渐与她汇集,同时聚焦向三人脚下地面。
运用灵术轻身功法虽然会令速度提高,却同样会叫人忽视些对周围细节的观察,这种情况下,想要有所洞察,只能依靠敏锐的灵感。
正是由于沉鱼灵感敏锐过人,她才在急速飞驰的同时,感受到地底深处的细微颤抖。
谢孤容丝毫不在意形象地匍匐于地面,侧耳倾听一阵。
半晌,他起身。
“地底有异动,似是大河奔涌,怨魂汇聚。”他说道,“有一定可能是山腹中被人设下阵法。”
“那凌霄师兄岂不是跑错路了?”虞桃问,“问题在山里,他去山顶岂不是南辕北辙?”
“因为我们也不知道入口在何处。”
沉鱼单膝跪下,将手掌平放在地面,闭上眼睛,灵感顺着释放出去的灵力,如同树木根脉向下蔓延,渐渐地,她也感受到了。
原本一片漆黑寂静的识海中,有一锅煮开的沸水般的事物,若是凑得近些,便能听到沸腾的根本不是气泡,而是灵魂的哀哭。
“应该有密道,但是等我们找到密道,都不知要到何时去。”沉鱼皱眉,“我灵感预警,应是阵法已被启动。不知道它被彻底激发后会发生什么,委实说我们时间不多。”
秘境毁灭还算小事,甚至通关失败,拿不到试炼门票都好说。问题是倘若秘境彻底坍塌,导致他们四人彻底出不去就好笑了。
“而且离池师兄还和我们不在一处。”虞桃不安地说道,“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若是能在一起就好了,能互相照应。”
沉鱼稍作迟疑,伸出食指,随后方向朝斜下方。
“他就在那里。”沉鱼盯着那处方向,虽然出现在她眼前的只是石块与杂草,可她的心跳,那于血脉中紧紧相连的契约告诉她。
他,就在那里。
离池也一定能感觉到她在逐渐靠近。
这算是血契双方的某种特定保护,在情绪激荡到一定程度,而距离也合适的时候,双方能够感受到彼此气息存在。
她情绪激动很好理解,反正她每天都努力保持情绪活跃积极。
但离池那里发生了什么,叫他情绪出现波动?
让离池会出现情绪波动的意外……
她思索时,谢孤容也在注视着她,黑眸中仿佛有某种絮状的,压抑浓稠的情绪缓缓旋转,然后积淀在深处。
沉鱼感觉到了那直白不掩饰的目光。
其实她知道自己这样暴露与离池间的某种特殊联系,很容易招来麻烦。
然而不说更不行,她承担不起隐瞒的后果。
沉鱼只当没察觉到谢孤容的目光,说道:“那一起来总结一下情报和问题吧。”
“首先,大师兄判断没错,山腹里确实有古怪。”
“其次,离池已经赶到那里了,可他只能向我们传达这个信息,无法传递更多情报。”
“嗯,而且这个问题似乎是离池师兄无法独自一人解决的。”虞桃咬唇,低声说道,“不然根本闹不出地鸣这样的动静。”
“确实。”沉鱼认可她的判断。
虞桃瞄她的表情,没发现有什么畏惧担忧的情绪,仍然镇定,不禁心中暗暗感叹沉鱼拿得住主意。
她胆子大起来,继续嘀咕:“还有凌霄师兄也是,这时候应该在一起想办法,他自己脱离队伍算什么情况?莫非他是敌人?”
“他不是敌人。”谢孤容说道。
大师兄开口,虞桃自然没话说,她眼巴巴盯着谢孤容:“那有什么办法告诉凌霄师兄咱们的发现,让他回来齐心协力?”
“很简单。”谢孤容道。
“很简单?”
谢孤容站在枯松下,身后是陡峭悬崖,苍白月色将他的背影拉得极长。
他右手缓缓握住剑柄。
很少有人见过这位剑修拔剑时的姿态,因为谢孤容常年闷在葬仪脉,不参与门内比斗,所以那些见过他拔剑的人,基本都死了。
虞桃呆呆望着他的蓄势姿态,不由自主屏住呼吸。
“后退。”
剑修淡声说道。
沉鱼拉住还在发呆的虞桃,利索地往后退,直至最远处。
“再往后退就是悬崖了。”虞桃说道。
“没事,掉下去我们也能飞回来。”
“哦,对哦。”虞桃为谢孤容气势所摄,差点忘了自己是金丹期修士,会飞。
她差点忘了,谢孤容可没忘。
所以他凌空一跃,转瞬不见踪迹。
“谢师兄呢,他去哪了?”
沉鱼眯起眼睛,找到了几乎已是米粒大小的遥远黑影,她指给虞桃看:“在那里。”
虞桃诧异:“他去那么远做什么?”
“离远点,剑气余波不会伤到我们。”
说这话的同时,沉鱼已经在自己芥子袋中开始翻找符箓,准备在一会儿的冲击波中守护两人安全。
“对对对。”虞桃恍然大悟,手忙脚乱地翻出自己的护身家当。
谢孤容的目光从两名少女身上收回。
她们那里准备的很充分,沉鱼手中有几样好东西是临行前从月微尘那里拿的,是他亲手炼制,挡下余波毫无问题。
况且他只是想将这座山切出豁口而已,很夸张么?
又不是要将其夷为平地。
这样程度的防护已经足够了。
直觉告诉谢孤容,他似乎还能做些什么,比如和沉鱼说什么话,然而他专门停顿片刻思索后,却没想到自己该说什么。
沉鱼已经将自己保护的很好,他无需做多余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