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小太监轻手轻脚带上了门,道:“长公主生产着实辛苦,奴才本不该来打扰的。只是宫里出了大事,皇后娘娘特意吩咐奴才前来知会公主。”
唐子谦哑声问道:“什么事?”
“是天师,天师他……他仙逝了。”
怀中的人身子猛然一抖,像是有什么感应似的。但她又呼吸均匀,分明睡得很沉。唐子谦说:“知道了,你先下去吧。烦公公去回皇后娘娘,多谢娘娘。”
“是。”
唐子谦犹豫再三,还是叫醒了萧芙。他缓缓地,尽量柔和地讲出了这件事,末了,说道:“你想去便去吧。”
妻子的少女心事,就算她自己不开口讲,同床共枕多年也能猜到一二。不过唐子谦不是介怀过去的人,已将眼前人牢牢握在手心了,那便只看眼下。
萧芙胸口闷闷的,不知道是不是由于生产遗留下的不适。她摇摇头,说:“皇宫里有皇兄与皇嫂,本宫无需操心。”
萧芙自认于情//爱之事上实在不懂。如魏延所言,她唾手可得的东西太多,以至于她的想法是那样简单,喜欢一个人就该和他在一起才是。可宿命二字太过沉重,纵然萧芙自认看不透躲了出去,在宫外的夜晚却还是时常从梦中惊醒。这件事压得她快要喘不过气,可若是回忆起他的眉眼笑容,她又觉得受些折磨也没什么不好。如此反复,直到萧朔说:“小芙,你该嫁人了。”
可是,该嫁给谁呢?
她皇兄生命中所有的额外和破例都给了他的发妻。因此,这一次她不能再得到自己想要的,这便是妥协。
“小芙,我们都在妥协。”
这是她在禁足之前萧朔说的最后一句话。
什么叫做“都在妥协”,皇兄不点明的那位究竟是指他自己,还是丞星?
萧芙没能想通。
她不再闹了,乖乖做长公主应该做的事,只在皇权允许的范围内放肆。皇嫂准备许久的选夫宴上,不知哪位夫人与丞家交好,竟说出“天师弟子说吾儿与公主甚是相配”的话。她觉得头疼,又愣愣地想,是啊,她若是选定了谁,丞星必定会亲自过问的。
许久未见的两个人,隔着珠帘相对而坐,连寒暄的话都没有。萧芙听着他嘴里说出的那些吉祥话,不知该做出什么表情。她终于能大大方方看着自己喜欢了许多年的人,在和其他人定亲前。珍珠圆润光滑,聚在一起掩饰住一些自欺欺人。他说完一句话忽然停顿下来,视线轻巧地穿过珠帘,四目相对,她霎时间竟痴心以为,不是单方面的遮遮掩掩,是心意相通,是两情相悦而默契地选择不必相守。
可是他开口说:“公主,唐家公子很好。”
丞星起身,拂袖带起一阵风。珍珠太小,哪能抵得住这些,摇摇晃晃地撞到一起。噼里啪啦的声音让人心头一紧,萧芙慌张地看过去,追问道:“那天师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他脚步未停,说:“祝公主平安康健,顺遂无忧。”
平安康健,顺遂无忧。
萧氏一族自掌权以来皆极为依赖天师,观天象算吉凶。萧朔本意是若萧芙实在没有中意的,便由天师从世家公子中选出一位驸马。如今她先对萧朔开了口,天师认定了她选的驸马,是她的福气。
天星阁很高,下台阶时魏延扶着萧芙的手臂嘱咐一句“当心”。她回过头仰望了许久,脖子都有些发酸。魏延说:“回去吧,往后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纠葛牵扯,从此便都留在这里。
大婚前三天,云以容去了昭阳殿。她提着一壶自己酿的酒,笑容满面地说道:“小芙,你以后会很幸福的。”
萧芙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而后不解地看着这位皇嫂——喝得两颊通红,哪有半点皇后的样子。
“他看你的眼神,很美。”云以容打了个酒嗝,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她拍拍胸脯,继续说:“曾几何时,我也这样小心翼翼地注视过一个人。”
萧芙怕人摔倒,伸手拉住云以容的手。她歪着头问道:“你也这样看过别人吧?你喜欢丞星,对不对?”
眼神是这世间最难隐藏的东西。萧芙道行太浅,也无需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因此眼睛一直澄澈,也总是想在其中装满心上人。
萧芙点点头,听见云以容呢喃道:“时间过得真快啊。”
再过一个月,就是萧芙的十九岁生辰了。
先皇嫌针线会扎破女儿的手,不愿意让她学刺绣。但萧芙还是悄悄地问了嬷嬷。九岁那年绣着“山有木兮木有枝”的丝帕是送给丞星的,但她一时粗心弄丢了。那时丞星不知道她为什么痛哭流涕,只得绞尽脑汁地哄着。于是她耽搁了去学堂的时辰,他忘记了要去见师父。后来他抱着她走到院子里,说:“看,月色很美,别再哭了。”
月亮并不能抚慰人心,是久违的怀抱让她安宁下来。她当时脸皮薄,总觉得不必说,不必说。未曾想几年光景而已,不必说变成了不能说,不可说。
而今暮然回首,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
第45章 番外3(公主x天师)
公主嫁人是宫里的大喜事,因此自四月驸马定下之后,皇上便吩咐人着手准备了。皇后有着身孕不宜太过操劳,琐事皆由四妃商量着来办。只是婚期等一应忌讳须得皇后亲自去天星阁问清楚才行,所以近日以来,云以容来得很勤。
“这是一个没有《劳动法》保护的时代。”云以容孕期反应渐渐变得强烈,她擦着嘴角,佯装镇定地继续说:“萧朔他……呕……”
话还没说完,她便捧着痰盂吐了一阵。暖阁里没有其他人在,丞星只得起身照顾孕妇,他轻拍着云以容的后背,道:“不如娘娘先回宫休息,明日再来吧。”
云以容闻言,揉着胃勉强抬起头,很有原则地说:“不行,今日事今日毕。况且,本宫一直想问天师一个问题。”她顿了顿,微笑道:“你有毛病啊天星阁修这么高?你知道走上来有多累吗?”
丞星淡淡回一句:“你上学没爬过楼梯?大惊小怪。”
云以容连嘴唇都没什么血色,她吐得腰有些直不起来,只好扶着丞星的胳膊坐起身,卖惨道:“可我是孕妇。”
“皇上不是说天星阁的事他会亲自过问么?”丞星顺手给人把了个脉,又拿软垫让她靠好。只见云以容羞涩一笑,说:“我老公好忙的,我想替他分担一点工作。”
丞星:“……”
还真是人在家中坐,粮从天上来。
他轻咳一声开始进入正题,“公主的婚期定在十一月,半年多的时间差不多够你们准备了。之前说过需要注意的和之后可能涉及到的我已细细写下交给露水,你不必直接过来了。”
“这么贴心?”自从知道丞星是自己的同胞之后云以容在他面前就无比随意,也总算理解了“他乡遇故知”为什么算在人生四大喜事中。她喝了口水润嗓子,吐槽道:“我的系统昨天又更新了,花了一小时。结果萧朔因为我没在之前睡觉的时间睡觉特意请了太医,刘太医不然住鸾凤宫得了,一大把年纪跑来跑去也挺辛苦的。”
丞星一边擦着占星骰子一边说:“我没有这种烦恼。”
云以容没好气地说:“那是因为你不用social啊,岗位要求不一样。”
丞星想了想,说:“除此之外,岗位级别也不一样。”
“拿错剧本了。”云以容仰天长叹,“果然是美色误国,萧朔英俊多金,我被迷得神魂颠倒。不过你难道不能结婚吗?你如果想的话应该可以吧。”
“是可以。只不过天师常住宫中,天师的妻子身份很尴尬。由于本朝对天师的崇拜,如果真的娶妻生子,似乎人们总是要怪那个将天师拉入凡尘的女人。我师父眼睁睁看着师母受人非议,不愿意自己的后代再受这种苦,所以。”
“所以收养了你。”
“嗯。”
二人沉默片刻,云以容眼瞧着丞星面色凝重起来,开口道:“那你怎么选了这个剧本?我还以为这是你想要的。”
“确实是我想要的。因为结果最重要,过程无所谓。”
丞星目送云以容走远,远方的天阴沉着,要下雨了。露水捧着个小木匣快步走上前,喜出望外道:“天师,终于给您把这个找到了!”
木匣是暗红色,被天色衬得发黑,略微生锈的锁头挂在上面,看起来更神秘了。露水继续说道:“落英阁的宫女太监前后找了五遍,把宫里翻个底儿朝天,才找到它。您快看看里头的东西是不是您想要的!”
闪电劈开云层,丞星的一句“多谢”伴随着“轰隆隆”的闷雷,露水没太听清,正要开口问的当下,丞星已接过小匣子拂袖而去。
“萧家没有你这样的不孝女!带着你的孩子滚出去!”
“芙儿……算妈求你,和你爸爸认个错吧……他到底有什么好的啊?”
“天地为证,从今往后,只有死别,绝不生离。”
“你来晚了。”
“有些缘分是前世磕破了头才求来的,你非要强求,结果你也看见了吧?”
“你是最好的占卜师,我还以为轮不到我来开解你。”
“是你!是你在预知结局以后依然要走这一条路!是你害了她!”
“系统?什么系统?”
“我祈求路过她的人生,尽我毕生之力让她岁岁无忧。”
……
“天师?天师?”
丞星再次睁眼,眼前是一脸惊慌又茫然的露水,双臂还维持着摇晃自己的姿势,遂开口问道:“什么事?我做噩梦了?”
“您……”露水停顿了一下,还是没敢继续往下说,他将丝帕放在丞星枕畔,道:“您有事随时吩咐我。”
雨声渐大,丞星有些莫名地拿起丝帕,他听得头疼,想抬手揉揉脑袋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哭了。
是噩梦让人怕到不敢回忆,所以连哭过也不记得。但眼泪还半干不干地留在那里。然而他已经选择性遗忘了太多次,这点痕迹,就当是自我催眠的惩罚。
若是换了旁人,宫里的下人们定会议论主子脾气古怪不通人情,可他是天师,只留一人伺候是为了耳根清静,只见帝后是地位使然。他做什么都是理所应当的,就连兴师动众在落英阁找个小匣子,也天经地义,没有人敢嚼舌头根。
匣子里其实没什么,只有一条白丝帕而已。天长日久不见光,白色上头也带了黄。在其上刺绣的人也笨拙,一句诗绣得歪歪扭扭不成样子。丞星每次端详的时候都会问一句,还有什么是不成样子的呢?
是爱人曾经的结局,是他自虐的每一世,还是他可笑的藏不住的?
这些概念如此宏大,相比之下私藏一条手帕又算得了什么。如此,竟也自欺欺人过了十年。
之所以选择这个剧本,是系统说他们实在缘浅,这是唯一一个有交集的、符合要求的时代。
于是丞星就这样穿越过来,领养、受宠、拜师、继任一气呵成,每一步都是算好的,绝无差池。至于过程中的艰辛与痛苦,都是应该的。剧本总有结局,一切都是为了the end前的最后一句话。他作为一个小小角色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也自认没什么不能承受的。有莫大的伤痛在前,显得这一世许多烦恼都是无病呻吟。
所以,当同样穿越而来的云以容笑容浅浅地说“丞星,她说她从前喜欢你,现在喜欢你,以后不会再喜欢你了。”的时候,他也回答道:“应该的。”
后来时间过得很快,不知道是不是她赋予了时间浪漫的意义,而她如今已经不在宫里的缘故。
萧明昭出生后,按规矩人人皆称萧芙为长公主。似乎提到长公主总是要提到她有多受宠似的,从前是说先皇与皇兄疼她,现在便是驸马爱她敬她。这是很好的被爱包裹的一生,也是他剧本的最末尾。
系统说,死去不会有任何感觉,可以理解成自己是游戏里的人物,通关了,结束后记忆归零,之后就无可奉告。说不定转世为人,说不定变成了花草树木。不过,倒是可以在清零之前重温自己最喜欢的片段。
丞星就这样回到十二岁,那时他刚入宫,便和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五公主撞了满怀。小姑娘脸上还有婴儿肥,分明是最爱哭的年纪,摔了个大跟头却也没怎么样,拍拍身上的土自己站了起来。她径直走到他面前,“哎”了一声,说:“真奇怪,本公主总觉得在哪儿见过你似的。前日里我学的那首诗怎么说的来着?与君初相识,犹如……犹如?”
丞星合上眼,接话道:“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
作者有话要说:在纠结要不要再写一个帝后的番外ing……
第46章 番外4(子凭母贵)
萧明睿今年六岁,小小年纪便已经有了苦恼的事。
早早就听宫女说过,皇姐五岁便被赐了庆云殿独自居住,可他六岁生辰都过完了,父皇和母后还是没有提及此事。眼看着再过一年就要又长一岁,萧明睿心情复杂地想:我不会是失宠了吧?
若说失宠,这话倒也太冤枉了萧朔和云以容。萧明睿生下来就体弱多病,总爱半夜发高热,害云以容自责很久是不是自己怀孕的时候吃坏了东西。萧朔更是连他的一日三餐都要细细过问,直到他四岁以后,身体略强健了些,夫妻二人才稍微放下心来。
但若真和萧明昭比,那萧明睿心里的账便算计得很清楚了。譬如他皇姐不爱读书,每每气得先生吹胡子瞪眼后,只要跑去云以容面前撒个娇服个软,这事儿就像没发生似的。譬如人人皆知萧明昭琴棋书画样样不通,萧朔也丝毫不曾在意。可谁家十三岁的姑娘不是步步生莲温柔端庄?唯独皇姐还幼稚得很,每天只想着玩。
萧明睿就这样想着想着,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想法已经从“我为什么没有自己的宫殿”变成了“恨姐不成器”。他耷拉着脑袋,连用午膳的时候都在不高兴。萧朔公事缠身不过来一同用膳,萧明昭也说自己有其他事儿不来了,饭桌上只剩母子二人。云以容静静地看了好一会儿她儿子苦大仇深的表情,才问道:“小睿,你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