厅堂里几人心中都像是揣了兔子,砰砰乱跳。
“大人借一步说话。”
婵夏把主官带到一边,小声说了几句。
主官面色严峻,看赵义多了几丝警惕与不安。
赵义握紧刀把,手心满是惊出来的汗。
他觉得主官看他的眼神不对,不知仵作小公子与他说了什么,实在不行,只能杀出去了...
好在,主官听婵夏说完,只说这案情重大,巡检司无裁量权,转到县衙。
这番话给了赵义台阶,他连连说是,赶着车离开巡检司。
“这次多亏阿夏提点,今日事——”主官看向婵夏。
“大人宽心,我与阿爹只当没来过。”
主官长舒一口气,等婵夏父女离开后嘀咕:“阿夏这般通透之人,竟出身仵作世家,实在是可惜了...”
父女俩出了城,行至小树林前,赵义窜出来。
他骑马先行一步,特意等着婵夏父女。
“多亏夏兄弟出手相助,大恩大德,无以为报——”
“六两。”
...赵义的手僵住,摸了半天,只掏出两角碎银,婵夏一挥手。
“先欠着,以后连本带利送到城内,我阿爹是青州团头,随便打听就能找到。”
赵义酝酿满腹感谢之词,全被她“连本带利”噎回来了。
“你与那主官说了什么,他何以痛快放你我出城?”
“我对他说,你身份似有可疑,但我不确定。”
“!!!!”赵义合不拢嘴,下意识地看身后,就怕窜出来一堆追兵。
这小仵作到底是敌是友?!
“不用看,不会有追兵。”
“恕在下愚钝,你这么做的目的何在?”
“巡检司乃无品小官,无权无势,若你真是冒名顶替,他不通知县衙,擅自传书招你我过来,便是渎职之罪。若你不是冒名顶替,得罪厂卫,他也不会有好果子吃。”
没造成损失,不声张,这事便过去了。
她与巡检司主官说的那几句,既保全赵义,也让她和陈四不担风险。
“夏兄弟智慧过人,有勇有谋,再下佩服。”
“以后有困难来找我。”婵夏回的痛快,“童叟无欺,收费合理。”
陈四默默转身,不忍直视。
赵义嘴角抽抽,想起被连环坑银钱支配的恐惧来。
“我这就去安葬义弟,后会有期。”
婵夏叫住了他。
赵义只见眼前一绿,接过她丢过来的一抹绿。
这是...芫荽??
“你捡尸块手上染了味道,用这个搓洗,一日数次,可去味...这个就不收钱了。”
这些去除异味的物品,仵作都是随身携带的。
赵义将手放在鼻下仔细闻。
“没有异味啊?”
“你闻不到,别人能闻到,照我说的做吧。”
“你能闻到阿夏身上的香吗?”陈四问。
赵义更困惑了,啥香啊?
陈四明白了。
此人天生嗅觉丧失,闻不到尸臭,也闻不出女儿的香。
婵夏却不意外,赵义前世就是没有嗅觉的。
与赵义告别,父女俩继续赶路。
陈四嘟囔。
“这女婿算是招不成了,不过也罢,我闺女这般香甜,配他这没有嗅觉的不过是牛嚼牡丹,不成也好...只是咱家那二十多亩地也不知何时才能弄完。”
眼看壮劳力飞走了,哎。
“好多人说我香,我自己却闻不出,阿爹,我身上到底什么味啊?”婵夏疑惑。
陈四摇头:“具体我也说不太好,不似花香那么腻,不似果香那般甜,初闻似薄荷般清爽,细品又似雨后树叶般清新,还有种说不出来的味道...”
总之,混在一起是很清爽好闻的味道。
说起这个,陈四想起来了。
时逢盛夏,若仵作验尸,身上必然沾染尸臭味,味道之强烈,反复搓洗都难以去除。
他今日踏入阿夏缝尸的房间,竟没嗅到半点异味,难道...女儿身上异香能中和那股味道?
之前女他没留意,细想却有迹可寻!
他验尸换下来的衣服,经女儿浆洗后,半点异味都没有,其他仵作哪怕是熏染除臭后,身上的味道也是很难消除。
他只当女儿洗的仔细,现这俩月案情较少也没太在意,必是她身上的奇香起了作用。
陈四眼睛一亮,这般天赋异禀...不去嫁给杀猪的,实在是可惜了!
若那杀猪的刘二知道女儿身上这异香,能中和掉肉铺的血腥气,定不会嫌弃闺女能吃了...
想到嫁女有望,陈四喜上眉梢,找机会定要与屠户详谈一二。
抓紧谈,等入秋农忙了,那二十亩地...还有希望!
婵夏不知陈四又惦记着让她嫁人之事。
她想到巡检司门口那喊冤妇人王氏,眉心紧了紧。
按着正常流程,县里仵作查验完了,再由知府派阿爹这种州府仵作过来复验。
她为了带阿爹快些脱身,刻意回避了新出的那桩命案,以免让知府发觉她和父亲来过长平县。
路过孙家,她着意问了路人几句。
死者是孙家独子,据说家中招贼被害,头部变形,颈项血肉模糊。
她虽未亲眼见一眼那死者,却知这般大案,少不了要阿爹再跑一趟了。
只怕这几日还有的忙。
距离阿爹死期越来越近,任何细节都不能错过,若阿爹再来长平县验尸,她还要跟着,以防不测。
“阿爹,回去若有人问起你我昨夜去了哪,你只说亲戚家有事急着过去帮忙,莫提巡检司。”
陈四颔首,利害关系他懂,守口如瓶,不仅能明哲保身,还能卖巡检司主官个人情。
“三伯父一家问起,你也不要说。”婵夏又叮嘱了两句。
“你三伯父是我们唯一的血亲,告诉他无妨吧?”
“你嫌命长就跟他说,三伯父一家...呵呵。”婵夏想到前世阿爹死后三伯父一家的所作所为,眼里一片冷冽。
陈四看她不高兴了,便不再提这茬,父女二人加快步伐,穿小路朝着首城方向前行。
俩人走了没一会,黑色骏马飞驰而过,越过婵夏刚刚停留的位置,又退了回来。
男人从马上跳下来,鼻翼微动,一双利眸环视四周,却不见半个人影。
什么味道,竟如此好闻?
他天生嗅觉敏锐异于常人,这种气味他还是头回闻到。
找不到气味来源,男人继续赶路,那抹独特清香,却深深烙印在心里,挥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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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好一个兄弟情深
刚到家没一会,府衙便传陈四过去。
为了长平县那桩新案,不过这次查验的,不是陈四。
“让三伯父去?他能看出什么?”婵夏惊诧。
陈四出身仵作世家,兄弟二人全都做了仵作。
陈三入行比弟弟晚,学艺不精没当上团头,这种大案,怎么能让陈三去呢?
陈四满面愁容。
“知府大人是想让我去,但你三伯父抢了去,与我私下说是你三伯母想吃长平县的蜜饯。刚好顺路带些回来。”
“他跟三伯母不合,哪会这么好心带什么蜜饯,还不是想着春满楼的翠儿。”
长平县春满楼的花娘翠儿,跟三伯父有些交情,那边的案情,三伯父跑的比兔子都快。
“不可妄议尊长...我提点了他,要他仔细查看,你三伯父入行眼看就要满三年了,过了这三年无纰漏可拿赏银,千万别在这节骨眼上出差池。”
“你这好意全都被三伯父当了驴肝肺,他只会觉得你想削减他赏银。”
仵作三年不出错,便可视情况得到赏银。
如陈四这般屡破大案的,能得到十两,陈三这种只破小案的,能拿六两。
陈四知兄弟学艺不精,只派简单小案给弟弟,案情小出错少。
陈四一番好意,陈三却不领情,只当弟弟是故意刁难,不让他拿多赏银。
“我与他到底是血浓于水。”
婵夏撇嘴,兄弟处不好,一样反目。
没有血缘的兄弟,未必不情深。
赵义出生入死只为抢回义弟尸身。这样的兄弟情难得可贵。
反观她三伯父,跟阿爹一奶同胞,却不见半点手足情深。
前世阿爹被打死,她被送入教坊司做苦役,临行跪求三伯父安葬阿爹,三伯父竟不管。
还在官府查家之前,卷走了家中所有值钱财物。
最后跟阿爹共事的捕头帮忙,安葬了阿爹。
婵夏想到三伯父没好印象,巴不得不往来。
前世三伯父没去长平县,她昨晚的行动,改变了前世轨迹。
若阿爹的死真跟长平县新案有关,三伯父怕是要倒霉...
好良言难劝该死的鬼,婵夏只盼三伯父别牵连到阿爹。
转天,烈阳高照,正逢三伏,路上行人甚少,府内无差,陈四闲在家。
婵夏煮了绿豆汤,放在井里镇凉,父女俩围坐树下,品着清心润肺的汤。
“你三伯父该回来了吧...”
“四叔救我爹,出事了!”陈三的长子福子跑了进来。
见到陈四便跪地哭诉。
长平县来了人,说陈三冲撞亡人,中了邪煞晕厥不醒,陈三媳妇没了主意,请陈四出山帮忙。
婵夏听福子讲完,大概明白几分。
三伯母舍不得就要到手的六两赏银,不报知府,跑过来找阿爹求助。
三伯父醒来,功劳皆是三伯父的,与阿爹无关。
三伯父醒不来,阿爹便要惹上一身麻烦。
好一个“兄弟情深”...
婵夏猜心慈人憨的阿爹不会坐视不管。
“阿爹你上报知府,领了公文你我一同前往长平县。”
“还要上报知府?你这一耽搁,我爹若是没命了如何是好?”福子怒斥。
“你爹的命是命,我爹的命便不是命了?若此时有了案情,我阿爹岂不是要担个渎职之罪?”
“眼下太平的很,哪来那么多的案情...”
正争辩着,府衙来了人。
城内李家香铺出了命案,要陈四过去查看。
福子面如土色,陈四左右为难。
“阿爹,我去长平县,你跟着知府查案,既能解三伯父燃眉之急,又不耽误知府查案。”
婵夏叮嘱陈四,一定不要隐瞒,告诉知府她为查案方便女扮男装,以防被别有用心之人抓住把柄,情况紧急,知府就算再昏庸也不会怪罪。
“你一个黄毛丫头能顶什么事儿?”福子质疑。
“不服就自己想辙。”要饭还嫌馊,说的便是这种人。
福子不吭声了。
中煞这般晦气的事儿,没几个会出手帮忙。
陈四不想让婵夏去。
婵夏这俩月看了些家传之书,昨日缝尸做的也很好,但眼下这事儿比缝尸棘手多了。
不仅要处理陈三中煞,还要在陈三醒来前,配合知县查案验尸。
即便是陈四亲自去,也没多少把握。
陈四脱不开身,只能让他手底老仵作带着婵夏,先去应个急,等他这边忙完了,再做下一步打算。
借了辆驴车,婵夏跟着仵作老王赶赴长平县,福子也跟着,一行人快马加鞭赶赴长平县义庄。
福子胆小,不敢进义庄。
婵夏便让他守着驴车,她跟着老王头进去。
义庄空旷的长廊步步回音,身后凉风阵阵。
这天说来也怪,出门时还是清空万里,进了长平县便是乌云密布,虽才下午,天却阴沉沉的,颇有几分诡谲之气。
仵作老王入行二十余载,见多了这样的场面,却还是胆战心惊。
此番又是为了陈三中煞之事,更多了几分忌讳,越往义庄里面走越不安。
“阿夏,我过了暑气,腹痛难耐...”老王突然停下,捂着肚子哼哼。
这一路他喝了婵夏三碗绿豆汤,吃了半个炊饼,生龙活虎,哪有半点过暑气的样子。
婵夏一看便知老王是装的。
阿爹让老王过来,老王不好驳阿爹面子,便想了这么招金婵脱壳。
“王伯既然不想进,我便一人进好了。”
婵夏笑不到唇畔,一双笑眼璀璨如烟火般明媚,看穿一切。
老王被她看得心虚,借口肚子疼跑了出去。
出了义庄,老王擦了擦额上冷汗,小声嘀咕。
“这陈团头到底是怎么养的娃,竟没半点姑娘样,这种地方来了也是面不改色,怪不得嫁不出去...”
一匹黑色骏马飞驰而来,扬了老王一脸土。
马上端坐一人,头戴一顶黑色帷帽遮着,看不见脸,却能感到铺面气势。
老王被这凌厉之气压得低下头,那马贴着他奔过,黑色衣袍被风卷起,露出悬挂在腰间的象牙腰牌。
惊鸿一瞥,却也足以让老王看清上面的弯月梅花图,霎时惊出一身凉汗。
厂卫的人!
老王想到还在义庄里的婵夏,不由得一激灵。
这案情竟惊动厂卫的人,稍有不慎便会招至灭顶之灾,陈团头那个胆大的女儿,这次怕是不好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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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蠢出新花样
停尸厅在长廊尽头。
新案尚未查明,死者孙虎便被送到了义庄,只等州府仵作复验完毕,再抬回孙家收敛下葬。
停尸厅合着门,门上贴着黄符,请了供桌上着香,烟雾缭绕,阴森骇人。
门口站着的小吏正苦着脸守着,时不时还要念两声佛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