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青阳还没同宋瑛玩得好,在宋瑛还没有接送青阳上下学之前,他们常常等在青阳上学的路上,盼望着能载青阳一路,而这个愿望也经常会实现。温柔美丽的青阳不懂得拒绝别人的好意,一视平等的青阳从不在意载她的是轿车还是自行车,每每选择的都是离她最近的那辆。
现在也是如此,蹬着自行车的男同学们可惜的看着青阳弯身入了轿车,车子驶离,消失在拐弯处。
青阳的住处离学校并不是很远,车子开了十多分钟便到了。在路口下了车,青阳和送她回来的男生告别。说是告别,其实也就是男生态度雀跃的说着周一见,而青阳温吞的对他一笑。
宋瑛向来都说青阳好欺负,她确实也轻易的欺负过青阳。人是用泥巴捏出来的,而青阳好似是用面团捏出来的,白腻,软和。她不瘦弱,不是那种一眼让人疼惜怜爱的女子,她比班上大多女同学都要高。近一百二十的体重,放在别的女生的身上,会让人觉得胖,但在青阳身上却恰到好处,匀称的白膘裹着骨架,增之一分嫌多,减之一分嫌少。
她的行动也不是活泼轻快的,十八九岁的女子蹦蹦跳跳也觉得可爱。但青阳向来是安静的,温和的。长发永远束在耳后,不太爱说话,遇着了人总是慢吞吞的一笑,好像没有什么事情能让她高兴,也没有什么事情能让她伤心。这样端庄的女子,会让人觉得是过时了的旧的传统。但青阳似乎蕴含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特性,有如复杂深邃的物理奥秘,初看时不甚有趣,但愈是接近,愈是为其吸引和沉醉。
对于宋瑛的评价青阳不置可否。这个世界的一切对她来说过于陌生和惊奇,以及危险。她不知何为新历,何为时刻,何为英文;不知何为灯泡,何为政府,何为汽车;不知电是何物,不知欧洲在哪方,不知脚下是地球;更不知民主和自由是哪方神圣。
她借了容幼敏的身份小心谨慎的在这个世界待了三年,科学发达的世界容不下无法解释的“异类”。在用容幼敏的身份生活的三年,她如一个刚出生的婴孩,拼命的认识学习着周遭的一切。三年来的汲汲碌碌,勉强立住了脚跟。
她通常沉默着,不是因为害怕露馅,而是很多时候听不懂别人说的话。所幸容幼敏本身在十岁那年父母飞机失事后被寄养在姑父姑母家后也逐渐变得沉默,青阳得以不引起怀疑。
回到家中,保姆何姨已经在餐室备好了饭菜。看到青阳回来,便让她去洗手准备吃饭,自己去喊了老爷夫人来。
青阳回到房间将包放下,又去餐室里洗了手,在餐桌边坐下。姑父姑母一前一后入了餐室,姑父郭德民,戴着一副细边眼镜,穿着一身老式的灰色绸袍,手里一根烟杆不离。他做的是茶叶生意,在东郊有三所茶叶厂,里面约有三百个员工。因为主要做的还是中国人的生意,因此他的思想还属老派,未受西洋风气之影响。
妇女是最容易受到时髦事物的影响的,姑母容玉珍混迹在商贾妻子的交际圈里,每日被洋货和新潮玩意耳濡目染,也不单只穿直袄和梳盘头了,今日她就穿了一件雾蓝色连袖棉质旗袍,头发也是几日前新烫的。衣裳和发式的改变也带来了些思想上的改变,对于青阳的一双天足,也不常常感到惋惜了。
容幼敏是没有缠足的,她的父母是新派知识分子,自觉缠足是项陋习。他们逝世时,容幼敏已经十岁,被接到较为保守的姑母家生活,容玉珍对着她那一双已长成的脚无可奈何。她常常抱怨说自家哥哥嫂嫂书读多了脑子也不灵光了,要知道一双小脚,可是妇女能够嫁一户好人家的凭证。
待家里的三个人落了座,晚餐就开始了。前几年的时候,饭桌上还是不给说话的,但现在已没那许多规定了。在肚子被稍微填饱后,郭德民往后一摊靠上椅背,举起烟杆深深吸了一口道:“今日冯深秀那小子过来了。”说话时,眼神透过腾起的白色烟雾落在青阳身上。
青阳不作声,夹了一块排骨放到碗里,何姨做的糖排味道好极了。
坐在青阳身边的容玉珍飞快的瞅了青阳一眼,道:“他不是在英国伦敦大学读书吗?怎么到上海来了?”
“人已经毕业回国了,来上海燕华大学入职,顺道拜访一下我这个长辈。”郭德民不甚在意的敲了敲烟杆,烟灰洒出来一些落在桌上。
“那他现在身边有别的姑娘吗?”容玉珍问。
“这个倒是没提,只是说了一些两家以后常走动的话。”郭德民的眼神又落到青阳身上。
碟子里的最后一块小排没了,青阳拿帕子擦了擦嘴,站起身:“我先回房去了。”
“幼敏,你不想留下来听一听吗?”容玉珍在一旁问道。青阳上大学后给自己取了“青阳”的字,后来认识的人喊她青阳或容青阳,只是姑父姑母还习惯喊她幼敏。
“我带了功课回来。”言下之意是不想再听了。青阳走出餐室,姑父姑母的说话声还在身后响起。
“你怎么当着幼敏的面说这事,这不给她难堪吗?还有冯深秀那小子,怎么就敢腆着脸上门。”是姑母的声音。
“亲家没结成,但交情还是在的。而且冯小子只谈两家交情,说以后多走动走动,话也没有出错。”
冯家和郭家是生意上的伙伴,两家人做的都是茶叶生意。不同的事,青阳的姑父郭德民做的是中国人的生意,而冯家做得是茶叶出口的生意,两家人生意上的往来不少,也有快十年的交情了。
六年前,冯家当家冯广裕从江阴来上海谈生意,留宿的就是郭家,那时容幼敏还是个十三岁的小丫头,也不知怎的就入了冯广裕的眼,要为自家的二儿子冯深秀谈下这一个儿媳妇。后来姑父郭德民打听到他家次子确实颇为上进,在班里成绩名列前茅,还怀着一腔振兴家国的热忱,觉得这小子确实不错,而且将容幼敏嫁到相熟的门当户对的冯家也算是对的起死去的舅子。
就这样,还在私教女塾就读的十三岁的容幼敏在长辈的安排下,和冯广裕的次子——十五岁的冯深秀定了亲。
两个当事人只是相互交换了一张眉眼还没清晰的上身照,就没了交集。
本来是门当户对,交情益笃的好事,却在前年生了变故,那时青阳已经来到这个世界并且取代了容幼敏的身份,不过还没考上燕华大学。冯家家主冯广裕亲自登门道歉,称自己没教好儿子,让他去国外留学,却学了西方的大逆不孝,非要解除这门亲事不可。姑父和冯父在书房里争谈了一个下午,但强扭的瓜也不甜,这门亲事最终还是散了。
冯广裕还亲自给青阳鞠了躬,道了歉,说是平白的耽误了她这几年。
对于冯深秀解除婚约这件事,青阳或许比冯父知道的还要多。早在冯父登门的半个月前,青阳就收到了一封从美国寄来的信。信里义正言辞的痛斥了封建包办婚姻的劣根性和可恶性,说“纳西方之自由空气,方知此事之封建愚昧。”“先进与传统的婚姻,必如水火相遇般惨烈。”青阳心里明白,这是说她属于传统的封建女子,思想进步的青年不大看得上。信中又提到他已邂逅一新式女子,才华相貌样样都好,“更难得与吾思想不相契合,乃平生难得一知己。”“约定不日就向家中告知,解除婚约,还望容小姐能够宽宏大度,将深秀从封建泥潭里解放出来。”
说起来,青阳倒是该感谢冯深秀,因为正是他将自己从“封建泥潭里解救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