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庄明彻驾崩消息传来,两人方才时隔三十余年,再次重回长安,于宸阳原上相送故友。
那日斜阳残照,阵阵夏风拂面,庄舟不知为何忽地想起昔年剑门关关楼之上,那时尚还年轻的她与庄明彻也曾并肩而立,共赏蜀地晚霞。
明眼人都看得出,因着顾淮济正奔赴剑门关而来,庄舟的情绪显得比前些时候轻快许多,庄明彻亦瞧在眼底。
两人于关楼之上迎风对望,他不免失笑:“六小姐望穿秋水,不知是心系表哥还是我军胜算。”
庄舟闻言并未否认,只颔首收回目光,似乎忧虑庄明彻会生出误会,下意识开口解释:“我军胜算皆在王爷一念之间,轮不到我等置喙。”
有道是“伴君如伴虎”,如今庄明彻已然江山在握,自得时刻把握分寸。
谁知庄明彻倏地愣住半秒,笑意僵在唇边许久方才缓缓恢复:“六小姐与表哥待本王有恩,无需这般谨慎。”
庄舟侧身,恰好同他相视,还未来得及出言,只听庄明彻又道:“表哥功高得人心,此番哪怕留在长安自立为帝亦无可厚非。本王说过数次,对那个位置没兴趣。可惜现在看来,他也没兴趣。”
“王爷说笑,”庄舟觉着他这话数不尽的荒唐,却也不好直白顶撞,唯有委婉玩笑道:“人人垂涎的天下江山在你口中,怎反倒像个烫手山芋。”
“那本王送予你如何?”
只见庄舟连连摇头抗拒,连带鼻头都忍不住皱出道不明显纹路:“自是不要。”
庄明彻无奈摊手,憋着笑打量她半晌:“你不要,本王同样可以不要,有何不妥。”
“庄姓的江山,我讨来了也不踏实。但若换做敦胡尚存,父兄皆入险境,唯我可担大局,我定会迎难而上。”
只此一句,却叫庄明彻再次沉默良久:“哪怕不得不为此放弃顾淮济,你也愿意?”
庄舟愈发不解:“为何放弃?仅因他是敌国将领?”
“因他心系自由,不愿安居塔勒城苦寒之地。”
“将军永不会如此。”庄舟被庄明彻句句追问惹得早已忘记方才紧张氛围,哑然笑道:“我与将军相许至今,总还算得上了解他。”
“敦胡是我故土。”
顾淮济亦比谁都清楚:“我此生永远先是敦胡的法蒂玛公主,而后才是顾淮济所爱之人庄六小姐。”
听着庄舟一番掷地有声,庄明彻仍不死心:“反之,若顾淮济不得不成为雍朝新皇,而你心系自由,不喜拘束,不愿留在长安又如何是好。”
弯弯绕绕偌大一圈,庄舟直到此刻才勉强听明白庄明彻所言究竟何意。
“王爷误会了。”
若说从前庄舟还有几分揣度臆测,在与庄明彻朝夕相处了剑门关这些时日后,她确深知他待她情切。
两人俱是坦荡性子,庄明彻不避讳,庄舟也不曾扭捏逃避:“即使将军成为新皇,我也不会因‘心系自由’离开他。同理,无论旁人能给我自由与否,我永远选择将军。”
垂在袖中的双手不自觉紧攥成拳,庄明彻自嘲般转首望向庄舟:“他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
“还是刚才的道理。”庄舟粲然弯起双眼:“我此生,永远先是敦胡的法蒂玛公主。”
庄明彻闻言,下意识蹙眉,看上去困惑居多。
庄舟亦并未继续开口解释,只转身自行走下关楼,留他一人没再回头。
恍然未觉间数十年匆匆而过,他们竟已天人永隔。
将往事缓缓道出,庄舟明显感受到身侧之人抬手抚了抚她的后脑,她微侧脸颊仰首看向顾淮济,难掩笑意:“所以将军难道不好奇,什么是‘我永远先是敦胡的法蒂玛公主’吗?”
顾淮济微顿片刻,正待摇头,庄舟却已藏不住话又道:“将军第一次见我,便是我这辈子作为法蒂玛最惨的时候。”
自那之后,任凭这世间熙熙攘攘,确实是人人都钦羡、喜爱亦或嫉恨丝路功臣之女,庄六小姐。
唯有顾淮济一人,愿待那个已然国破家亡,与身处地狱无异的法蒂玛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