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张嘴,吐出一口瘀黑的血,其上滚落被生生咬裂的碎牙。
腥风吹来,掀下她的兜帽,露出青丝,以及其间大片大片的白发。
她蜷在地上,痛得揪住自己的心口,恨不得当场死去。
“为何……”
她哭得几乎说不清一句话。
“为何千百年,如木如石……
“偏偏!叫我对你心动!
“偏偏!叫我爱而不得!”
“国师?”路过的士兵看见角落里的异动,轻唤一声,跑了过来。
他惊讶地发现,一向冷静自持的国师,此时竟悲痛欲绝,撕心裂肺地哭喊。
国师几欲昏厥,他想搀扶她,却根本无法靠近。
她哭得,像是这茕茕天地之间,再也找不到一个可以让她留恋的人。
……
国师病重垂危,固安帝遍寻神医,依旧挽回不了颓势。
在生命的最后几日,木石只请离,找了处无人的乡间小屋,任病疴缠身,静待死亡。
叩叩——
屋门叩响,木石本不愿搭理,听到门外一男人的声音。
那人说:“我是庙怪。”
木石记得这千年前将她唤醒的男人,便允许他进屋。
黑衣男人端着琉璃盏靠近床边,内里蓄着的一株小草只剩三叶,甚至其中一叶也微微枯黄,摇摇欲坠。
木石声音虚弱,“他说,若有来生……你说,来生,他还愿意见我么?”
庙怪沉眉,“我不知道。”
“那,我能有来生吗?”
“能。”
“那,来生,我能做个普通人,平平凡凡地陪着他吗?”
庙怪一听,有些心痛,“你当真,还想找他?”
“还?”木石吃力地笑笑,“听起来,我先前,便对他有过执念?”
“……”
“那,就再执一些吧。也许下辈子,就幸福了呢?”
庙怪闭着眼,胸膛因急促呼吸剧烈起伏着,但还是无奈地睁开眼看她,“我能替你改命格,让你投胎为凡人。但你要忍受命格剥离骨骼的疼痛,在剥离成功前,你不能死。”
“好。”病得只剩一口气吊着的人,却斩钉截铁地同意了。
她又摸出一直随身携带的猎刀,指尖抚过刀鞘,宛如亲吻爱人,“等我死了之后,请把我的肉身,与这把刀合葬一处。”
庙怪沉默许久,才低低应了一声。
这天,乡间的深夜,天边莫名闪起红光。
百里之外的乡镇夜空都被这红光点亮,有人横竖睡不着,就起来看——
却听见天边一声女鬼哭嚎,怨声震天。
以至于整整三日,缭绕林间,不绝于耳。
垂死之际,庙怪让木石亲手撕下那片叶子。
触碰到那枯黄叶子的瞬间,木石感觉到一阵归属感,暖了心。她浅笑着,刚将那枯叶拧下来一半,却感觉一阵挖心锥骨的疼!
庙怪闭上眼,不敢看她的表情。
他只能听到她绝望的声音:
“师父……殿下……”
她记起了一切。
她将猎刀抵在颈间,说:“有心太痛了,下辈子,便叫我没有心,只是陪在你身边吧……”
银光一晃。
她又忘记了一切。
第43章 [VIP] 争气秦照月
1930, 初秋,北城。
四向轮碾过石板路,磕出沉重的响声。
一青年男子身着精致暗蓝西装, 脖子上虚挂着一条羊绒格围巾, 漆黑皮鞋缓缓踏过故乡的老街。
秦照月拖着行李箱,按照信上所述的地址正寻找门牌,经过一条小巷子时,不经意听见里面传出来的咒骂声。
他后退几步, 回到巷口, 看向深处。
只见一个车夫打扮的中年男子,正扬起一条树枝,朝靠墙倚着的一个小女孩身上打过去——
“噼啪”巨响之后, 树枝甚至被打断,那小女孩却耿着脖子朝那车夫盯着,一声不吭。
“怎么回事?”秦照月看不得这样的场面, 走了过去。
那车夫看见这西装革履的人,表情些许浮夸, 指着那小女孩说:“她欠揍!”
秦照月看了眼那女孩,刚才隔得远, 只见这女孩身材细瘦, 以为很年幼, 近看了才发现, 大概也有十五六岁的样子。
“有话都可以好好商量, 怎么说也不能打孩子。”
“你会教啊?你会教把这孩子拿走,带回家去教!”
说完, 车夫甩甩手,竟真的作势要走。
“不要……”
那一直不说话的女孩此时才开了口, 看向离去的车夫,居然不舍。
“请等一下!”秦照月忙拦下那人,“你怎么能随便把这孩子丢给别人呢?”
那车夫转回来,挣开秦照月的束缚,看向女孩,一脸嫌弃,“她个赔钱货,又不是我的孩子。”
“此话怎讲?”
“她啊……她爸妈都是农民,我是他们邻居,跟她爸关系不错。她生出来,就认我当干爹。等她弟弟出生之后,她也大了点,她爸妈才发现啊……”
车夫说到这,神秘兮兮地用指头敲了敲太阳穴。
“这女娃脑袋不灵光。”
秦照月看向那女孩,她虽灰头土脸,但五官秀致,眼下看起来,也不觉得哪里有问题。
车夫又说:“本来就重男轻女的家庭,女儿还是个傻的,这还能有好?12岁的时候她家人就给她张罗婆家,张罗到现在,16了,也没嫁出去!后面丢给我,跟着进城做生意,我今天想把她卖进窑子,居然还给我闯祸……”
“什么?”秦照月闻言当即挡在女孩身前,“好好一个姑娘,怎么能进那样的地方?”
车夫笑了,“你喜欢啊?那你给我点钱,我卖给你?”
未开化的社会,愚昧的国人虽令秦照月失望,但也习以为常。他翻兜找到皮夹,抽出十几张钞票,塞到那车夫怀里。
他一边摸着身上是不是还有值钱的东西,却见那车夫喜笑颜开,点头哈腰,“够了够了!”
那车夫点完钱,不怀好意地看着女孩坏笑,“傻丫头,傍了大款,运气不错哦!”
“嘿嘿”笑着,那男人得意洋洋地扭着腰,走出了巷子。
秦照月松一口气,又想起身后的女孩,转身看过去,问:“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女孩还凝望着车夫离开的方向,突然扭头过来,天真地问:“他不要我了吗?”
被问得一噎,秦照月反问:“他刚才打你,你还想跟他走?”
女孩却伸出两条白皙的手臂,“他没有打我,他对我很好。”
秦照月一见,那手上确实没什么伤痕,可他刚才明明看到……
他低头看到女孩的身边,墙面上留有树枝折断的划痕,大抵是那车夫在他视觉盲区使了手段,让他上当。
“那你想找他吗?我可以带你去……”
“不行。”女孩打断道,“他说过,如果他要我跟着什么人走,我一定要听话。”
看起来,像是圈套?
秦照月依稀感觉自己被骗了,但这孩子看起来又实诚……
这男人不知道与女孩究竟是什么关系,据她的说法,他对她很好,却又舍得把她卖给别人?
“他是你什么人?”秦照月问。
“他是庙怪哥哥。”
哥哥?
秦照月更困惑了。
那男人的年纪做这女孩的父亲,完全是绰绰有余,怎么会被叫哥哥?
且看那男人脸上的皱纹痕迹,不似作伪……
疑点重重,但孩子无辜。尤其入了秋的北城凉得很,女孩本就瘦,身上的衣服又单薄,风一吹就开始打哆嗦。
秦照月把自己围巾取了,给女孩围上,想来在此纠结,也等不到那车夫回来,便问她:“你干爹……不,你哥哥,他把你交给我了,你愿意跟我走吗?”
女孩看着他,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只乖顺地点点头。
于是,回国的第一天,秦照月拎着箱子住进了预定的宅子里……
还额外捡回来一个小女孩。
宅子的旧屋主已经做过清洁,秦照月入住进去,基本上不需要再打扫,只要按照自己个人的喜好调整家具添置用具。
但秦照月本人不喜欢雇佣仆人照料起居,所以刚住进新家的这几日,还是比较忙碌的。
他忙,女孩也不会打扰,基本不怎么说话,大多数时候,他也找不到她在哪。
偶尔看到了,他问几句话,女孩也会乖乖回答,看起来并不像脑子有问题的样子。
“我叫秦照月,你可以叫我先生。你呢?叫什么名字?”
女孩回答:“我叫争气。”
秦照月以为他听错了,“哪两个字?”
“就是‘活着要争气’的争气。”
哪有女孩叫这样的名字的?
秦照月想给她改一个,她偏不让,说是那庙怪哥哥给她起的名。
“你爸爸妈妈不给你起名吗?”
女孩老实回答:“我爸爸妈妈本来要叫我‘招娣’,因为想要弟弟。庙怪哥哥提醒他们,改叫‘争气’也许更好,这样妈妈肚子会争气生男孩,我会争气吸引弟弟。”
“……”
“但是庙怪哥哥后来偷偷告诉我,只要我自己活得‘争气’就够了,不用期待那个弟弟。所以我喜欢这个名字。”
原来这个看似简陋的名字,背后还有这样的故事。
见女孩自己喜欢,秦照月也不再勉强,随她去了。
一起生活的这几天,虽然交流不多,但秦照月也会记得帮争气多做饭,提醒她来吃。等他忙完,就会发现饭菜已经被吃干净,一切正常,他也就没多留心。
可等他忙碌完,终于闲下来了,才发现,那车夫,那争气口中的庙怪哥哥所说的“脑子问题”,指的是什么——
最开始他以为她是实诚,观察之后才发现,她是死脑筋。
也因这顽固特性,她那些不好的生活习惯也带进了新家,完全改不掉。
要不是秦照月亲眼所见,他不会相信真的有人吃饭不上桌,甚至还会端着饭碗蹲在门外,看着车水马龙的街头,用手抓饭菜往嘴里塞。
眼看一个石子被人力车轮碾得飞起,掉进她碗中,她还视若无睹,抓着那一口饭要往嘴里送,秦照月吓得赶紧握住她的手腕。
争气看过来,无辜地眨眨眼。
“你……”秦照月问,“爸爸妈妈就让你这么吃饭?”
“嗯。”
“那干爹……你庙怪哥哥,他没教你怎么好好吃饭吗?”
“他是我邻居,我只在他家生活过一天,就来城里了。他什么也没教我。”
“……”
秦照月叹了一口气,松开她的手,说:“你跟我进来,我教你。”
女孩“哦”一声,起身跟他进屋。
两人对坐在餐桌两侧,虽然是吃中餐,但秦照月也习惯性地铺好了餐巾。
等他捏好筷子端起碗,做好示范,看向争气……
就见她麻利地托起碗,然后五指握住两根筷子,直接要用这长条来蒯饭吃!
“等等!”秦照月打断,“筷子不是这么用的……”
他过去,手把手给她捏好手指的姿势,然后他手指一松……
她手指也松了。
筷子啪嗒掉到桌上,沾的米饭坠了一地。
秦照月看得又气又好笑,想来筷子对于初学者确实有难度,就给她找了个勺子。
谁知道她勺子也用五指握,一挖饭,用力过猛,直接甩自己一脸。
争气在白米饭间睁开眼,看向秦照月,“吃饭原来这么难吗?”
秦照月忍俊不禁。
争气虽然没什么表情变化,但偏偏被他看出来几分可怜。
秦照月想她先前日子过得苦,也理解,便搬来椅子,坐在她身边,用帕子给她擦脸。
本来白净的小脸,沾了一头一脸的尘灰也不知道洗,秦照月此时给她擦了脸,才发现这孩子生得多么精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