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有那爱猫的老者摇头晃脑，“没错，我家狸奴也是如此。看我的次数比晨昏定省的儿子都勤快。”
茶楼一片哄笑。
“老丈，你家狸奴比儿子孝顺啊！”
楼上雅间，青衣公子听着楼下喧闹，唇角一缕讽笑。
“这世上，衷心的猫狗比贴心的儿子可多得多。”
“小青，你的观点未免太偏激。”白衣女子不赞同道。
“嗤。”青衣公子面露不屑，“圣人言再是神妙广博，终究高不可攀。除了士人，圣人言的神异无论是山野草民还是妖魔鬼怪统统不得一见。伦理纲常这玩意儿，吾辈中人也就听听罢了。”
“小青。”白衣女子颦眉轻斥，“我们来此求学拜师，所求正是人间圣人道，你怎能作如此轻浮语。”
“我是陪姐姐你来的，我可没求学的想法。”青衣公子丢开手中的茶盏，“既然生而为妖，修得逍遥快活不好吗？”
白衣女子目含秋水盈盈，“唉，你再这样说，就别跟着我啦。不如自己回山中修道。”
“哼。我还不是怕你被人间的书生迷了眼，毁了道行。”青衣公子不想和白衣女子争执，转而指着楼下苏晓说，“不过姐姐，你为自己寻的师父也太次了。”
楼下，苏晓不知雅间的争执，在众人瞩目中继续讲故事。
“及至老妇人死去那天，野猫黑压压来了一片，高高低低蹲在老妇人家中，树梢上，屋檐顶端，连巷子附近都有野猫徘徊。”
“邻里多惊恐，老妇人的儿子深以为异，在灵堂一侧开辟小屋招待野猫。”
“老妇人出殡那日，她的儿子在前方捶胸顿足悲痛万分，野猫浩浩荡荡跟在棺材后哀嚎不绝，直到坟茔建成，野猫还徘徊不去。”
听众齐齐惊呼。
这种神鬼志怪是无聊看客们的挚爱。听到自以为的结尾，众人大为满足，开始纷纷议论。
“唉，这是好人有好报啊。”
“不知道老人的儿子会不会有福报？”
“知恩图报的狸奴，我家的肯定也不差！”
……
楼上，青衣公子往后一靠，懒洋洋说，“故事还不错，但姐姐，你不至于指望她教你说书吧。”
白衣女子盯了苏晓片刻，低声道，“再听，还有后续。”
嗯？
知晓自家姐姐不会无的放矢，青衣公子直起身子，用冷冰冰的眼神打量楼下儒生打扮的女子。
芙蓉面，杨柳眉，白皙颀长，长的好看，通体气息纯澈清正，是他认为最无聊那种人。
白衣女子含笑，“能被辛氏，涂氏聘为西席，这位苏晓先生必有过人之处。小青你且好好听下去罢。”
看台下人心浮动，苏晓手中惊堂木一拍，在众人诧异的表情中继续说下去。
哼哼哼，本世界的听众们，好好接受来自异世界神转折的洗礼吧！
“老妇人生前一片诚挚之心，野猫虽是畜生也知晓感恩。
可惜世人多愚昧，惶恐于野猫送葬那一幕，以讹传讹之下，知恩图报竟成了民间鬼故事。
多年后城中的传说俨然变味，说有个老妇人因为死时身边有猫而复活，变成半人半猫的妖怪，最喜吃小儿。所以丧葬仪式绝不许猫靠近，靠近的猫要统统打死。善良好心的老妇人就这样成了世人口中的‘猫脸老太’。
老妇人生前明明成就善行，却为世人愚昧连累，死后不得安宁。
人心真是诡谲莫测啊！”
啊？！！！
听众们揉眼睛的揉眼睛，揉耳朵的揉耳朵，皆是一脸怀疑人生的表情，仿佛自己的五感出了差错。
苏晓心满意足的看着台下大家惊愕到合不拢下巴的表情，心底恶趣味满满：让你们拦着我非要听故事，让你们难为人。
哼，这个故事怎么样？
保证听众一个月内，都不想再看到自己。
雅间里，刚刚还一脸索然的青衣公子爆发一阵大笑：“哈哈哈，有趣，真的太有趣了！”
室内帘幕无风自动，妖氛浓厚。
白衣女子道，“怎么样？如今你还要反对么。”
“不。”青衣公子负手而立，在窗边看苏晓一行人远去，露出森森笑容。
不仅不会再阻拦，他还要亲自会会那个女先生。
作者有话要说： 苏晓：咦？这是……被猛兽盯上的味道！
第9章 婴宁（九）
9
苏晓从茶楼里狼狈逃窜。
因为神转折太出人意料，猫脸老太鬼故事结局公布的那一刻，茶楼寂静无声。听众全部仰脸张嘴，傻乎乎的发愣。
听众愣住了，苏晓可没愣住。
只看听众们下巴掉一地的样子，就知道待会儿会有排山倒海的意见。
等这帮闲人回过神来，说不得还要逼她改结局。
于是苏晓逃也似的从台子上跑下来，拉起徒弟，玩儿命一样往外窜。
听惯了“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套路的听众们，本来还要回味一会儿才能发觉不对头，但谁让苏晓提前偷跑了呢。
听众们被罪魁祸首逃窜的举动惊醒，纷纷伸出挽留之手。
“苏先生你别跑啊！”
“快捉住他！这个结局它不对，必须要改！”
“苏先生你快回来！说好的大过年不留坑呢？快回来把故事说完呐！”
“这故事必须有后续！必须是大团圆，快回来续写！”
“没错，苏先生你不厚道！不都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神鬼有道，天理昭昭。快回来说大结局！”
……
苏晓在心里做了个鬼脸：对不住啦各位。强制更新，我能交代的结局就是这个。
大过年的难为人，要短篇故事，要精彩不坑，还要HE？
抱歉了您呐。我这里除了黑泥，什么都没有！
茶楼里轰然声动，听众们挥舞着拳头往门口挤。
这时候，苏晓已经带着几个目瞪口呆的傻孩子们逃之夭夭。
此时天色转暗，街上行人渐多，纷纷向花灯会那条街靠拢。
苏晓为了逃命，出茶楼后一骑绝尘，时不时回头看看动静。
她已经不太指望那些小傻子学生们能逃离魔爪了，但能为为师争取逃逸时间也是极好的。
苏晓正闷头向前冲，冷不丁撞上身前行人。
对方站得稳稳地，巨大冲力下苏晓“哎哟”一声扑到在地。
这一会儿功夫，茶楼里追来的听众们又追上来一大截，献祭徒弟也不好使了。
来不及道歉，苏晓起身随手抓起身边最近的徒弟，匆匆一声“抱歉”就继续亡命天涯。
还好苏晓带了徒弟一只。
前三百米还是她带徒弟跑，后面全程都是徒弟拉着师父。
等到转过街角，追及声不可闻，苏晓才停下脚步，抚着胸口大口喘气。
正在苏晓回气时，被她抓着的人悠悠开口，说“苏先生，久仰了。”
听到陌生声音，苏晓大惊失色抬头，说：“什么，我徒弟呢？！”
“被你丢下了。”
“你是谁，我们在哪儿，你怎么认识我？”
站在苏晓面前的青衣公子玩味笑道：“我不过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听众，慕名前来聆听苏先生的故事。只是没想到，居然能赶上这么有趣的一幕。”
“你也是赶上来要求改结局的？”苏晓的脸皱成苦瓜，“等等，我记得我刚刚伸手抓的人明明是辛悦，什么时候换成你了！辛悦他人呢？”
青衣公子嘲讽道：“你从一开始就抓错人了。”
？！
苏晓痛苦闭眼回想：刚刚她心慌意乱的从地上爬起来，只顾着向后张望，抓人全靠本能，根本没有核对人脸。离她最近的就是，这个受害者。
至于辛悦……他貌似……被自己献祭给愤怒的听众了……
苏晓心虚回神，立刻鞠躬道歉。
“对不起，刚刚撞到您，又抓着您跑那么远。给您添麻烦了。真的非常非常抱歉。请您看看自己有没有受伤？是否有遗失财物？”
青衣公子似是听到什么出乎意料的话，愣了愣才说道：“原来遇到这种事会接到道歉？”
苏晓点头，理所当然的说：“当然需要道歉。我撞到你是我不对，既伤到了你的身体，又侵犯了你的安全区，不道歉怎么可以。”
“这样么……”青衣公子若有所思，“安全区又是什么？”
emmm……“人和人交往需要掌握距离感和分寸感。人与人交往时，不令对方感到厌烦的距离就是安全区。圣人说，近之不逊,远之则怨。虽然他当时吐槽的是小人和女子。但想也知道其实每个人都一样。冒犯了别人的安全区，道歉是最直接表达歉意的方式。”
苏晓一边慢吞吞解释，一边观察面前这个不对劲的公子。
和异类接触久了，苏晓养出了妖怪专供雷达。缓过神的第一时间，她就发现不对的地方。
苏晓从茶楼逃窜的速度已经够快，连徒弟们都没追上她。结果这个青衣公子却走在她前面。这说明了什么？
要么这人是武艺高强的大侠，要么这人是妖魔鬼怪。
这都聊斋世界了，能站在苏晓面前说如此缺乏常识话的当然只有妖精。
青衣公子果然说道：“既然如此，常人应该做什么反应？”
这个……连最基础对话“对不起”“没关系”都没掌握的萌新？
苏晓借着尚存的天光打量对面面若好女的妖怪公子。
没有怪味儿，没有耳朵尾巴。长得好看，衣饰华贵，气质卓然不流凡俗。一看就不是新出新手村那种。
苏晓心里一拍掌：这是个大妖怪啊！
说不定就是十里坡剑神那款！
落在大妖怪手里，她要怎么逃出生天？
苏晓念头急转，语气沉重的说：“常人的话，一般会说没关系，不管他心里是怎么想的。不过如果是自然界的动物，处理方式您应该比我熟？”
左思右想，苏晓决定用最古老的套路——引起大佬兴趣来苟住小命。
虽然这种方案一般都是作死，但作死总比等死好哇！
发现自己身份被拆穿，青衣公子表情瞬间冷酷，但转眼又恢复正常，让苏晓产生一种刚刚变脸纯属P图的错觉。
可惜……苏晓回神，可惜这是真的——大妖怪操作系统支持下，纯天然变脸技术。还是自带杀气那种。
不过不幸中的万幸，这个妖怪公子肯收敛野性，好好和人说话。
就是不知道人间道理能不能和他讲？
讲不通也要说。苏晓硬着头皮，直视大妖怪，“您说呢。”
万幸青衣公子至少有和人类交流的**，“倘若我既不是人类，也不是动物，苏先生有何指教？”
作者有话要说： 苏晓：大过年的，我有点倒霉
第10章 婴宁（十）
10
对着妖怪公子能在天光下变色的美瞳，苏晓强忍发抖本能，在心中思索：
既然这个妖怪说久仰大名，那他碰到自己就不是偶遇。既然蓄意相逢，自己本来就不可能躲开，顶多就是……现在的开局糟糕了点……
妖怪公子要的答案，恐怕也不是简简单单的表面建议。
她该怎么做，才能把简单话说得有道理，有深度，有逼格，又云山雾罩让人不知所云呢。
苏晓仰头看披着斯文俊美人皮的青衣公子，深深忧愁了：今天刚被坑底读者逼更短文，转头又遇到一个要求私人订制内涵段子的大佬。唉，做一个有想法、能创新的写手好难~
万一私人订制更新内容不合大佬心意，他不想用人间道理说话，改用自然界物竞天择怎么办？
苏晓抖了抖：自己这小身板，在斗殴中可占不到半点优势。届时她岂不是要唱一曲“凉凉”。
苏晓深吸一口气，假装淡定的说：“教书我喜欢因材施教。你想要得到属于自己的答案，就要先告诉我你的人生选择。”
“人生，选择。”青衣公子的语气微妙，神色更是莫测。
话已至此，苏晓破罐子破摔道：“没错。人都有三观，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你怎么看待这个世界，想要过怎么样的生活，对自己的未来规划是什么？”
“修行，和姐姐一起修行。”
苏晓用眼神鼓励，示意妖怪公子继续：后面呢？
青衣公子回以无辜的眼神：这就是了。
苏晓：啊？
“你这不是和没成年的小孩子一个样么？大人说什么，你就听什么。公子，你自己一点想法都没有？”苏晓太诧异了。
青衣公子轻笑：“我该有什么想法？”
“呃，一般妖怪都追求成为人类，成为红尘中芸芸众生？”苏晓迟疑说，“还有一些应该是一心向道，想要超脱求得逍遥？”
想到辛家那些不争气的毛团子，她低声打补丁：“也许还有一小撮是碌碌无为的咸鱼叭……”
青衣公子说：“变成人类如何，追求大道又如何？”
苏晓嘴角抽搐：大哥，你这是在面试手下嘛。现在明明是你在求教诶！这个时代普遍存在的对读书人敬若天神的态度呢？
然而她不敢不回答：“变成人类，就要全心全意投身红尘，遵从人类的礼法。追求大道，逍遥清净才是所求，自然是怎么简单怎么来。
以这次被撞为例，红尘中人不论心中如何想，嘴上一般都会说‘没关系’。因为红尘拥挤，人与人之间距离太近，总要学会相互包容妥协理解。接受他人道歉就是最简单的做法。这就是儒家说的宽容爱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