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未必是阴阳术。”
鬼灯摇了摇头。
静江也突然缓过神来一般:“也对,哪怕过程非常的缓慢,整个世界的神秘也是在一点一点地从现世剥离开来的,所以根据现有的信息来看,未来再也不会有比安倍晴明的阴阳术更为精湛的阴阳师……”
可是那也不对。
华夏的招式的话,以静江的了解,无论是纯阳道法还是江湖上其它各门各派的招式,都不具备能够干涉到地狱或者说是世界的另一侧的能力,而欧洲大陆上的魔女或者是巫师们的能力或许可以短暂的堪破未来,仍旧和地狱是分离开来的存在,无法以人类的身躯去干涉到地狱的事务。
情况似乎是陷入了死局。
鬼灯袖管之下的手指轻轻蜷缩,将一块碎裂到不成形状的残片握在手心。那是他之后差遣狱卒调查现场之后所寻回的痕迹,只是一直都没能够琢磨清楚,这到底是用来做什么的。
他的心中有种模糊不清的方向,但是在一切水落石出之前又不好直接做断言,因此只是伸出手来,久违地摸了摸静江的头发:“这件事我且继续追查下去,不过在修炼这回事上,或许你要换个方向想一想才是。”
“要不然,我闭关试试看?”
静江想起了些华夏道术修炼的古籍,据说在比她出生的时间更为久远的过去,不少修炼术法的人类都会找一处僻静的地方,安静而专注地锤炼自己的技巧。
“……”
鬼灯想说,可能重点不在这里,不过他想了想,嘴唇几番开合,仍旧没能说出话来。
“——已经,斩断了喔。”
哪怕已经过去了两百年,偶尔,他还是能够想起白衣神器在耳畔的低语。
这句话并没有带来多少威胁。毕竟高天原的毗沙门天几乎没日没夜地吵嚷着如果让她逮到的话一定会杀了这个夜斗神,就他自己而言,从战力上讲,也有自信和这个没什么名气甚至连神社和祭祀处都没有的流浪神差一较高下。
令人忧虑的是别的东西。比如,那个满嘴没有一句真话的神器是否还在那个时刻斩下了别的什么东西,比如作为人类前进的可能性,又比如他所不那么了解的,纯阳一脉的不传辛秘。
“你们没有什么内门外门的说法吗?”
鬼灯开口道:“无论是在道术上还是剑技上,有没有什么嫡传的,不会教给外门弟子的招式?”
“理论上是不会的……”
静江回忆了一番:“唐家堡是有这样的内外亲疏关系的,不过纯阳宫的话,大多数人都是学了一招半式之后就直接下山闯荡江湖了,磨砺一段时间再回山门继续修炼,如此反复的样子。当然也有人一直守在深山里励志功法不成不复出,不过那阵子正好适逢乱世,这样坚持不出山的人还是凤毛麟角。”
“你不用担心。”
静江抬起头来,直视着鬼灯的眼睛:“其实当下的实力与我而言也已经足够,关于是否能够顺利突破瓶颈,这种事关天时地利人和的事情,反正时间足够,也不急一时。”
鬼灯点点头:“你说的也有道理。”
现世,人类的都城。
杀生丸站在布设结界的注连绳之外,无机质的目光遥遥投向宅邸内部的一处别院。
据说,继承了父亲血脉的那半妖就生活在这里。
空气中的血腥味儿经过几个月的发散已经消泯到了不仔细辨别就感受不到的地步,只有部分建筑燃烧过后被熏得焦黑的墙角证明着,曾经这里发生过一场事关生死的战斗。
“杀生丸大人,您难道真的打算……”
邪见站在杀生丸的身旁瞪圆了眼睛,实在是想不通,自己所追随的主上居然还真的如约前来看了看那个半妖的生存环境。
“看来最近几十年里,这愚蠢的半妖还能够优哉游哉地生活一段时间吧。”
杀生丸微微扬起下巴,目光穿越层层瓦砾房檐,盯住被房屋所阻隔的一个点。
庭院之中,犬夜叉似有所感,鼻尖耸动地朝着远处看去。
“犬夜叉?”
十六夜摸了摸自己儿子的头发。
“那个方向,刚刚,好像有什么人在那外面。”
少年伸出手来,遥遥指了一个方位。
“但是现在已经消失了。”
在妖怪的面前,人类的一生实在太过短暂。等到名为十六夜的人类已经回归了比良坂,静江才意识到,原来已经度过了这么久的时间。
鬼灯将卷宗盖在自己的眼帘上,仰躺在树梢假寐。紧盯着异异转处几十年,在威逼利诱只要供出化名为“ながれ”的阴阳师的个人信息就可以减刑的情况下,终于有人鼓起勇气,战战兢兢地说出了一段云□□骗之时的过往。
男人描述的时候,囿于鬼灯满脸黑气的表情,语气非常战战兢兢。
“虽,虽然我是个用浅薄的阴阳术行骗混日子的阴阳师……但是自称是ながれ的那家伙的话,却是真正有着些真本事的家伙。”
“布下结界,降妖除魔自不必说……那家伙他明明是个独来独往的阴阳师,也并没展露出灵力过人之类的特征,可是式神简直强得离谱。”
“有多强?”
鬼灯抬了抬眉毛,当年的安倍晴明可是连大江山鬼王酒吞童子都能够与之签订契约,更是在年少时分,式神契约就能够约束住作为阎魔厅第一辅佐官的自己。有安倍晴明珠玉在前的话,实在是很难想象,到底有什么样的驾驭式神的技术,才能够让这些已经堕入异异转处的阴阳师们都畏之如虎狼的本领。
“是……匪夷所思的那种!明明妖怪都已经浑身都是怨气,简直要化生为恙的聚合物,一丝理性都没有,可是还是能够老老实实地听从他的差遣!这种样子,简直就像是直接拿捏着这些妖怪的灵魂一样!”
第86章
“哦?”
这倒是意外的情报了。鬼灯一只手支撑着狼牙棒,看向这名阴阳师亡者:“这到底是怎样一种使役妖怪的术士?”
“就,就是……”
阴阳师用力回忆:“那家伙身边经常环伺着各种各样身形庞大的妖兽,从远处一看就能够感知到非常不妙的那种!根本没办法去考虑那种家伙还能具备理性这种可能性啊!再加上,每个妖怪的头顶都戴着描绘有诡谲图案的面具……”
“等等,什么面具?”
鬼灯突然提问,感觉自己似乎是捕捉到了什么关键。
“就,普通的能面面具的样子……”
对方伸手比划了一个脸那么大的圆弧:“上面刻画着复杂的符号,他手下每一个妖怪,都戴着这样的面具!”
“原来如此,吗。”
鬼灯一只手的手指轻轻点着狼牙棒,指甲敲击金属的触感让他逐渐冷静下来。
看来自己当初在事发地点所找寻到的那一星半点的残片,就是不知名面具的残骸才对。鬼灯将印象里的黄泉之语和手中残片的模样做了对比,定了定神之后,重新问向那位阴阳师:“你还记不记得,那面具之上符号的名字?”
“啊,时间过的实在是太久,我也……”
阴阳师有些困扰地用食指按压自己的太阳穴,强迫自己去回忆当初的场景,半蹲在地上伸手作笔在地面上划下第一道辙痕:
“大概,是这个样子,唔……”
伴随着对方的动作,一个歪歪扭扭的符号逐渐成型。鬼灯眯起眼睛看了看,半响,露出了了然的神色。
旁边有狱卒好奇道:“鬼灯大人,这到底是什么图案?”
“这不是图案。”
鬼灯回答道:“这是‘名字’。”
“——被重新赋予的名字,用妖怪的文字来书写之后,成为了约束的证明。”
“名字?”
从地狱之中出生,在地狱里长大,最终在地狱之中就职的狱卒并不了解现世妖怪的规则:“那不就是一出生就会被爸妈赋予的东西嘛,这种东西,就算书写出来也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虽说一部分人类会选择用阴阳术来诅咒他人,得知了真名之后对于很多人而言是相当麻烦的一件事,但……对于妖怪来说,这顶多是和阴阳师签订契约那种程度的约束吧?如果妖怪的妖力强过阴阳师的灵力的话,想要推翻这种使役的契约,有无数种方法能够做到让阴阳师口吐鲜血被自己的阴阳师反噬到病入膏肓。
“并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简单。”
鬼灯顺手摸了摸狱卒的头顶,这家伙看上去应该是新一批加入工作的新人,饱含着好奇心:“这并非是用妖怪的名字来作为契约使役这么简单,这种术式如今看来,应该是和神明约束神器的手法比较接近。”
“也就是说,抹去妖怪原本的名字,并重新为其赐名,因为新生的名字为自己所赋予,施术者也会藉由此而获得妖怪完整的控制权限。”
“……呜哇,这听起来好可怕!”
狱卒大吃一惊道。
“毕竟名字就是最短的咒。一般来讲,名字的赋予者,和被赋予者之间,往往都有着密不可分,相当难以切断的联系。”
难得有机会指点新人,鬼灯耐心的侃侃而谈:“比如父母之于子女,又比如师长之于弟子。”
“那鬼灯君的名字是谁取的呢?”
少年狱卒仰起脸来,一脸的天真好奇。
“是阎魔大王。”
鬼灯认真回答,又明显是想到了什么糟糕的回忆一般,轻轻啧了一声:“那家伙,也就咬文嚼字这点还比较厉害了,要是工作状态能有取名字十分之一的天赋,都不至于让一众手下跟着节奏错乱的加班。”
“——所以说,阎魔大王他又不是没有感情的工作机器,鬼灯君你就不要到处逮着机会就弹劾他了。”
突然,伴随着一阵不那么和煦的罡风,熟悉的声音出现在鬼灯的身后。纯阳道术所裹挟的气息并不像是巫女那般太过清正仿佛随时随地都能够净化周遭的邪佞——令鬼卒会感到轻微不适的程度,而是相当的阴阳糅合刚柔并济,哪怕是在比良坂之中运用力量,也不至于波及到狱卒们。
静江从空中落下,在剑气的反作用力之下还能够游刃有余地凌空翻了个跟头:“果然算是文化差异一般的东西吗,你们这边对于‘名字’的规矩可真是多啊。”
“毕竟这是这片土地上大部分契约关系的根基。”
面对对方的调侃,鬼灯像是置若罔闻一般,仍旧是一副解释说明一般的口吻:“华夏大陆那边的法则,唔,最近新听欧洲地狱那里穿来了个新的词汇,叫什么……魔术基盘,总之,就是那种东西和日本这里不太一样啦。”
阎魔大王赋予了新的名字,因此他几千年来都在沿用着鬼灯这个称谓在地狱里行事,这个名字所接下的缘分,也将他与阎魔大王,乃至于阎魔大王和地狱这密不可分的联系缘结在了一起。
“所以才有了这么复杂的规则啊。”
静江一脸麻烦:“大家都准备了好几个名字在备用的感觉。”
鬼灯一抬眉毛:“你们不也差不多?青莲剑仙,太白先生之类的称呼轮替着叫,就是不肯直说那位大人的名讳。”
“那怎么能一样。”
静江反驳道:“菅原道真以前也会被称之是‘吉祥丸’啊——当然他现在超讨厌别人这么叫他就是了。”
字号别称和各种各样的尊称当然不能够和名讳相提并论,即便如此,日本这里一些老牌的阴阳师家族也经常会有掩盖真名,用假名行事的习惯。
当然——像安倍晴明那般强大到人人都能看得到的,或者是像是自家师父一般踏入这片领地就敢于用真名示人却谁都扳不倒的,则另当别论。
总而言之,神仙打架不计入范畴。
如是想来,静江不禁弯起嘴角:“说起来,既然起名是这么重要的事情的话,鬼灯君你当初给我起这个名字倒是毫不犹豫诶。”
她抬起眼来打量鬼灯,有种后知后觉的“上了贼船”的感觉。
鬼灯揉了揉太阳穴,觉得这家伙的反射神经真的是迟钝到令人费解的地步,到底是基于什么样的思考模式,才能在几百年之后才能够想起来当初掉进地狱里的场景啊。
他叹了口气:“毕竟你一上来就把真名直接说出来,这种事情……如果放任不管的话,很快知道你真名的人就有很多了吧?”
静江鼓起脸来,虽然不服气,但是面前这人说得确实不无道理。当时的自己武学造诣和现在相较相差甚远,在江湖上也只能算的上是个功夫不差但也绝不顶尖的普通侠士,别说是对上鬼灯这种战斗力基本上君临整个比良坂的鬼卒,哪怕是强大一些的妖怪,都只能战个勉强。纯靠蛮力的话几乎必输无疑,以巧化力身法凌厉再加上大部分人都是第一次了解到纯阳道术,才能够将胜负拉平至五五开。
在这样的武学基础上,直接公开自己的真名实在是一个太过冒失的行为。
“那你当时一言不合直接打过来也很过分啊。”
静江毫不犹豫地翻几百年的旧账。
“按你们的话说……不打不相识?”
鬼灯弯起了眼睛,难得笑了笑。后半句说得是中文,作为阎魔厅的第一辅佐官,如今这家伙的外语水平其实不错。
更何况,静江这个名字,无论怎么说,都和真名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嘛。也就是这家伙的师父头铁又本事够强,顶着谢云流这个大名堂而皇之地在日本建立了一个刀诀流派来,甚至从未想过要给自己做什么遮遮掩掩的手段。
谢云流这个名字,如果是起作假名的话……云流,うん(云)りゅう(流)……
鬼灯在心里将这个名字和发音咂摸了一圈儿,笑容逐渐消失。实际上,日语是一种在名讳上非常暧昧不清的语言。同一种发音可能会对应着万千种汉字的写法,同样地,同一种汉字也能够对应数种发音,也因此才会有神器“以训为称,以音为名”的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