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角蹲守了半日的两个人看着何啸走远,这才去敲小院的门。里头人听见了,大约以为公子又折返回来了,便一路小跑着来开门。结果门扉一打开,两只手便落到了他肩上,槛外两个小厮打扮的嘿嘿笑了两声,看看他脸上茶盅大小的疤,问:“你可是江林啊?”
门内人迟疑了下,“你们是什么人?要干什么?”
话音才落就被拽了出来,那两个小厮皮头皮脸笑着:“家主仰慕你的才华,特请你过府说话。”
所谓的请也好,过府也好,都是场面话,他们一路押解着他,到了临近的一处屋子里。
推门进去,就见一个戴幕篱的人站在上首,虽是皂纱遮盖了全身,也能看出女子的身形,一左一右的婆子如哼哈二将般伫立着,一副要兴师问罪的模样。
江林不明所以,身后的门却砰地一声关上了,他吓了一跳,这才拱了拱手,“我与诸位并无交集,不知将我带到这里来……是不是认错人了?”
皂纱后的人说没错,“洛阳才子名满上京,找的就是你。”
江林闻言,微微怔愣了下,旋即难堪地笑起来,“那小娘子确实是找错人了,家主才是何三郎,我不过是家主跟前的书童……”
“我找的是洛阳才子背后捉刀的那个人,因此找你,并未出错。”
这下江林愈发惊诧了,不知这件事怎么会被外人得知,但承认必定是不敢的,忙摆手道:“小娘子弄错了,我不过是个书童,平时伺候家主文房,并不识得几个字。”
可皂纱后的人哼笑了一声,“这件事你别忙否认,消息自然是从你们身边人的嘴里传出来的,否则旁人哪里知道。不过这何三郎却是有些本事,蒙骗了世人这么久,居然从来不曾穿帮,看来你这书童功不可没。可是你从未想过另起炉灶,做出一番自己的事业来么?就甘愿在他手下讨生活,挣十两一年的俸禄,给他做一辈子的踏脚石?”
这些话恰恰戳中了江林的心事。
世上没有一个人,愿意将自己的才学拱手让给他人。若说恨,自然是恨的,每当看见何啸借着他的诗词接受世人吹捧的时候,他心里便会生出许多扭曲的触手来,恨不得将他的假面一举撕碎。可他又怕,自己这张脸是无法考取功名的,就算站到人前来,大声告诉世人《金带围》是自己所作,能有人相信吗?还会引起这么大的反响吗?
其实自己能走的路并不多,哪怕是去乡间教书,也不会有人愿意将孩子送到他的私塾来。在何啸跟前还能混个温饱,但若是离开何啸,恐怕连这十两都挣不着,家里有个瞎眼老母需要赡养,没了这钱,难道要把母亲活活饿死吗?
所以他还是摇头,一口咬定,“小娘子当真是弄错了,我磨墨铺纸还在行,要论作诗,实在是门外汉。有学问的是我家公子,并不是我,小娘子要是想讨墨宝,只管找我家公子吧。”
他说着便要走,但被两名小厮拦住了去路。武将人家当差的可没什么文人风骨,叉腰道:“别给脸不要脸,今日若是把你弄死在这里,你家那公子自此也就江郎才尽了,你这脑子能作诗,怎么不会想事?”
江林退避无门,只得回过身来求告:“小娘子,咱们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你何必为难我呢。你究竟想要如何,不妨说出来,我若能替小娘子分忧,自然尽力促成……”
皂纱后的人说很好,嗓音里透出笑意来,“我只要你告诉我,你是如何替何啸出谋划策,瞒过众人耳目的。我这里有五百两银子,足够你余生的用度了。若是觉得不够,我还可以托人,在衙门里替你谋个书吏的差事,如此既不用参加会试,又能让你一展所长,不知你愿不愿意?”
她说完,边上仆妇便抽出了一张五百两的银票来。
江林有些迷茫了,利益当前,恐怕真的没人能抗拒。但这些年总有情分在,让他选择,他也陷入了两难。
皂纱后的人见他还在僵持,不紧不慢地游说:“给人做伴读,大抵到了年纪就要从主家脱离出来,奔自己的前程去,可你为什么永远离不开何家呢,还不是因为面容被毁了。世上真有这么凑巧的事,偏偏一个有才华的被烧成这样,没才华的却毫发无损,细想之下,果真不是被人算计了么?你在何三郎手下一年不过十两银子,这五百两抵你五十年的进项,且还答应给你谋差事,这不比你替别人捉刀强百倍?于情于理,我觉得你也应当接受才是。”
听完这番话,江林彻底倒戈了。是啊,他为自己这张脸耿耿于怀了许多年,当时心里曾经怀疑,但从来没敢开口说出来,害怕一但戳穿,自己反倒无路可退了。如果说钱财还不足以让他背弃旧主,那么谋得一个正经差事,能堂堂正正一展抱负,却是他毕生所求的。
他向上望了一眼,“小娘子说话算话?”
皂纱后的人说当然,“我只要恶人有恶报,你的这点酬劳,于我来说不在话下。”
第58章 你这副丧家之犬的模样,……
江林道好,一五一十将内情全都说了出来,“其实我为何三郎捉刀,众目睽睽下要办成也并不难,因我脸上有伤,随侍的时候都会拿巾帕把下半张脸蒙起来。何三郎作诗时候有个规矩,边上不许站人,只留我一个人为他研墨,如此我在障面下说话没人看见,常是我一边吟诵,他一边誊抄。”
皂纱后的人听了一笑,“果然并不高明,他把高明之处全用在你身上了。你的脸毁了,他仍将你留在身边,既能得个仁义的美名,又能名正言顺让你遮面,好随时随地为他所用。”顿了顿又问,“那么他在外,就没有即兴吟诗的时候吗?这种场合怎么应付?”
江林缓缓摇头,“洛阳才子作诗有规矩,须得用青龙墨写在白棉纸上,即兴吟诗少之又少。”
所以人一但声名鹊起,不通之处也都变成了可以理解和包涵的个人习惯。
皂纱后的人缓缓点头,复问:“明日韩相公设诗宴,他还是会带你出席吧?”
江林说是,“诗词歌会,无不带上小人。”
“那就好,明日我自有安排,你只管听我的令,到时候不单会让何啸在众人面前声名扫地,也能将你捧到人前。若是有当真欣赏你才学的人,或者不会在意你的容貌,自会给你一个扬名立万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