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下里催逼,令人心力交瘁,他掖着笏板俯首,“是臣失职,请官家恕罪。”
然而殿前司的职权已经于上月有了变动,可出了任何差池还是都指挥使遭受斥责,一切未必是官家忘了,只是存着打压的心罢了。这时候的说情开脱都是最不明智的,似乎除了俯首告罪,没有其他办法。
后来散朝从大庆殿出来,李臣简一直陪在陈国公身边,走了一程,陈国公忽然一个趔趄,他忙上去搀扶,陈国公呆滞地望了他一眼,脸上的悲伤掩也掩不住,只是男人不会将痛苦说出来,不过怅然长叹一声,摇了摇头。
李臣简体谅他现在处境,和声道:“大哥哥先回去吧,家里事务也要处置。衙门里的公务交给我,并不是多复杂的事,让两班交接提前两盏茶,一切就迎刃而解了。”
陈国公满脸疲惫,仰起头又叹一口气,“我如今魂儿都不在这身子里,实在无心操持衙门里的事,就拜托四弟了。待家里的事操办好,咱们再从长计议。”
李臣简道好,到了三出阙前,将他送上马车,自己则直去了殿前司衙门,将这件事交代都虞候承办,复又前往邻近的左右卫衙门。
左右卫掌宿卫营兵,原本很清闲,白天也没什么公务,将领们大抵是巡营吃茶打发时间。
门上有人进来,正闲聊的两个参军随意瞥了眼,脑子没跟上眼睛,还想继续话题,猛然间反应过来,见来人穿着紫色大科绫罗,腰上束鸾带,虽是一等王公的打扮,眉眼间却没有峥嵘,全是一副东风破晓的悠然姿态。两个参军忙蹦起来相迎,叉手道:“不知公爷驾临,公爷快请上座。”
李臣简摆了摆手,左右观望了一圈,“耿将军可在?我找他有事商谈。”
耿方直与开阳郡主定了亲的消息人人知道,如今大舅哥魏国公驾到,必定也是为了私事而来。
参军不敢耽误,忙道:“耿将军在后头检阅厢军,请公爷稍待,小的去把人请来。”说完一溜烟往门上去了。
另一个将李臣简引到东边会客的厅房,小心翼翼奉上了茶汤。
原本左右卫也属侍卫司辖下,但前阵子划分了两军三衙,左右卫便脱离了出来。虽说独立成了衙门,但仍旧与侍卫司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因此上峰一到,底下不敢怠慢,耿方直不一会儿就回来了,进门忙不迭拱手:“不知公爷驾到,我一早上忙于在外练兵,有失远迎了。”
李臣简坐在圈椅里,只是淡然笑了笑,“我来得唐突,扰了你的公务。”
他越是客套,耿方直越是如履薄冰,“公爷哪里话,若有什么差遣,请公爷明示。”
李臣简转过视线打量他,年轻的武将,一张英姿勃发的脸,当初祖母和母亲为惠存选婿,五六家里选中了耿家,耿方直的品貌家学自然是一等一的。可惜,这世上没有完人,这里圆满,那里总会欠缺些。
李臣简端起建盏抿了口茶汤,衙门里的茶自然好不到哪里去,入口便涩涩的,他已经喝惯了家里夫人做的香饮子,近来对茶的偏好,似乎淡了七八分。
随手放下建盏,盏与托碟一磕,“咔”地一声轻响。
他不说明来意,耿方直心里便虚起来,悄悄看了他一眼,其实隐约有了些预感。
良久他才唤了他一声:“竞成啊……”
耿方直一凛,忙应了声是。
李臣简还是一派和颜悦色,“今日不谈公务,说说私事,你也不必紧张,坐吧。”
耿方直呵了呵腰,人虽落了座,却也是战战兢兢,不敢松懈。
李臣简的好脾气是人尽皆知的,但若是以此就断定他好相与,那可就错打了算盘。这些年他在军中厮混,累官至侍卫司都指挥使,职务与陈国公不相上下,就可见他并不是表面看上去那样无争。如今政局,正处在皇权更替前的紧要关头,三位国公谁能走到最后,谁也说不清楚,因此即便是即将结成姻亲,在他面前也不能放肆,平心而论,耿方直还是有些怕他的。
他的不安,李臣简全看在眼里,偏头道:“自打你与郡主结亲以来,咱们还没好好交过心,今日我得闲,咱们兄弟坐下,大可开诚布公说说心里话。”他复又笑了笑,“前几日有一则消息传进我耳朵里,听说你家下有个通房,已经跟了你四年,可有这回事?”
耿方直心头一跳,难堪地低下头去,嗫嚅了半晌,斟酌又斟酌才道:“通房是有一个,也确实跟了我好些年……”
“既然好些年了,想必感情颇深。”李臣简调开了视线,眯眼望着门外的戟架道,“人非草木么,枕边侍奉多年,若是只拿人当一般婢女,未免薄情寡恩了些。你我都是男人,对待身边人,没有不尽心的道理。可惜,她的身份不称你,你需要一个妆点门面的贵女,因此选中了我家郡主,可是这样?”
耿方直大惊,鼻尖上沁出汗来,颤声道:“不,公爷误会了,原本那个通房是祖母怜惜我,放在我房里伺候起居的……确实只是区区的婢女,并不像公爷想的那样。”
李臣简哦了声,“但坊间传闻你很爱惜这个通房,曾经向她许诺,待郡主进了门,就要正式提拔她做姨娘……”他眼波流转,在耿方直面上轻轻扫了一圈,“若是这样,那将军可有些欠妥了。”
耿方直顿时面红耳赤,想是被他猜中了内情,一时支吾着说不出话来。
李臣简叹了口气,抬起一指慢慢抚触着自己的鼻梁,淡声道:“郡主是什么身份,想必你也知道,堂堂的宗女,若是进了你耿家门,立时就要面对你妻妾双全的窘境,实在太过折辱她了。她前几日与我夫人说过,对这桩婚事多有不满,我只这一个妹妹,自然要尊重她的心意。今日来见你,无非是想问问你,这事打算怎么解决。你可以回去同家中长辈商议商议,看看是就此退婚,还是另想其他办法。依我的意思,既然你和那个通房有情,竟还是别牵连其他姑娘了,一辈子不娶,单抬举她一个,也不是难事。”
然而这种所谓的不是难事,对普通男人来说实在无法办到。没有嫡妻,将来便没有嫡子,以妾生的孩子传继家业,说出去会招人耻笑,这辈子也别想抬起头来做人了。
好好的亲事,要是就此退了,他无法想象日后会面对怎样的局面,两下里一思量,很快便有了决断,站起身向李臣简长揖下去,“请公爷听我说,这门亲事虽是长辈们做主定下的,但我对郡主的仰慕却是真的,不敢蒙骗公爷。至于家中通房,只是比寻常女使更亲近些,并不像外面谣传的那样多得宠爱。若是郡主不喜欢,我回去便将人送走,绝不多留一日……公爷,还请再给我一个机会,我明日去府上向郡主赔罪,倘或郡主不肯原谅我,届时再退婚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