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家道:“大郎人品矜重,但勇而无谋,这些年是四郎一直替他出谋划策,才保得他到今日,否则几次大事小情若要追究,他早就被拉下马了。三郎,为人刻薄,胆子大,但心胸小,这样的人若是用于治国,必定是国之大难。且他那嫡妻也是个张扬的人,两个凑到一处,就是一对儿糊涂混蛋,把江山交到他们手上,万万不能。”言罢又显出凄恻的神情来,“我们李家,子嗣上委实艰难,兄弟六个,最后只传下三个。我自己没有儿子,只能在几个侄子中挑选,总没有十分合心意的,难道是龙脉受了损,气数将近了么。”
他近来身体很不好,人也悲观得很,有时候说话难免泄气,皇后便一径宽慰他,“官家别这么说,总是还有个四郎能够依托。他身上不好,不是娘胎里带来的,尚且不至于拖累子嗣。只是他过于谨慎了,成婚半年没有好消息传出来,房里也不曾收几个人……”
可官家大而化之一挥手,“这就是他的难题了,留待他自己想办法面对吧!至于我,只等闭了眼,哪里还管他们死活。”
官家因是正宫所生,因此承继帝位顺理成章,他并没有如几位皇侄一样入军中历练过,向来都是一股文人做派,仁孝治理天下到今日。终于步入暮年,各方争权夺势,频繁在他眼皮子底下发生,他心知肚明,思量再三却没有雷霆手段来镇压,唯一能做的,就是保得他看好的孩子远离纷争,或者等外面的人两败俱伤了,再让他出来定鼎乾坤最为稳妥。
“我已经安排好了,明年二月重整京畿内外兵力,将殿前司和铁骑军再行细分,直到彻底架空大郎和三郎。他们手上有兵权,早晚会是四郎的心腹大患,待把他们的羽翼都剪除了,就能把人从角门子放出来了。”
正是因为官家早就有了打算,所以那日梁王妃和云畔入禁中陈情,也并未起任何作用。李臣简会用那么低级的手段来谋反、来诬陷兄弟么?答案是显而易见的。但当时太后和皇后不便说,不能将官家用意泄露出去,一是怕隔墙有耳,二也担心人心思变,因此便紧紧捂着,直到现在。
官家望向殿外黑洞洞的天,城中燃放爆竹的最鼎盛时期已经过了,现在偶而响起的砰砰声,全是那些错过了时机,或是不愿意凑热闹抢财神的。孤零零的爆竹蹿到天上,咚地一声拦腰炸开,好像也有一种悲壮的美感。
将近子时了,宫人端着糍团进来,皇后想搀他起来用两个,他摇头叫免了。
“这些粘腻的东西,近来愈发克化不动,明早还要吃汤团,留着胃口明早消磨吧!”官家说着,转过身去侧躺着,那略显臃肿的背影,已经有了垂垂的老态。
皇后暗暗叹了口气,她还有太后和一众嫔妃要应付,便命宫人放下了帐幔,从福宁殿退出来,往庆寿宫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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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天就是初一日,昨晚的团圆饭因少了两个人,确实食不知味。换了往年,正月头一日,女眷们便开始走动拜年,但今年家中不便,王妃没了出门的兴致。那些往年来往很密切的亲友也大不如以前,不过打发下人送些点心果子,就表示已经来往过了。
太夫人病略好了些,趁着日光大好,走出了屋子。廊庑下也能晒到太阳,便让女使搬了圈椅来,在廊子底下坐着。家里冷清,有些凄凄惨惨地,王妃和惠存陪太夫人同坐,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心里实则欢喜不起来,大家都没什么精神头的样子。
太夫人望着广袤的天宇长出一口气,“人人懂得趋吉避凶,如今那些人绕开了咱们的门头走,倒也好,免得扮起笑脸来,迎那些不实心的人。”
王妃说是,目光调转过来,望了惠存一眼,“就是这么下去,怕会耽误了我们惠儿。过年十七了,搁在寻常人家,就是不出阁,也已经许定了人家。”
惠存不太愿意说起自己的亲事,动辄会拿耿家来反比,“要是和耿家结了亲,像那等见风使舵的小人,一定不许我回来,到时候只有祖母和母亲两个人过年,愈发冷清。”
太夫人说还是算了吧,“我宁愿惠儿在家一辈子,也不会让孩子嫁进那样畜牲不如的人家。”
正说着,门上婆子进来通传,说舒国公夫人、娘子及亲家侯爵夫人来了。
王妃一听忙站起身,带着惠存出去相迎,等把人都迎进了花厅,安排大家落了座,奉了茶,才不无感慨道:“现今来的都是贴着心的至亲,平常那些满嘴漂亮话的,一个都不走动了。这样也好,日久见人心么,将来就是我们忌浮能起复,想必也不用来往了。”
金胜玉顺嘴应了两句,“不来便不来吧,也免得登门瞧热闹。”顿了顿复问,“那陈国公府呢?可有什么表示吗?”
王妃道:“昨日下半晌,陈国公夫人还亲自来送年货呢。她是个周到人,眼下有了身子,这么大冷的天两府之间奔波,我谢过了她,让她好好在家养胎,不必记挂我们这里了。这两日禁中没什么消息,角门子那头也没什么动向,说不上来是好还是坏。”
明夫人道:“想是正过年,朝中各项事务都停顿下来了。我们公爷使了人疏通大理寺和审刑院,两头都没有切实的消息传回来,可也是怪了。我想着,应该不会有什么大事的,换了真要问罪的,卷宗堆得那么老高,底下人还能不知道?独独是忌浮,提审画押都直入禁中,外人是半点不知情的。”
“官家亲自过问,阿娘,没准儿也是好事。”惠存坐在一旁轻声道,“好与不好只有官家一个人知道,官家心里怎么想,暂且不论,但隔了好几日都没有再发作,想来已经不要紧了。”
明夫人听她温言煦语同王妃说话,加上得知她这阵子也挑起家里的大梁来,因此很对这位郡主刮目相看。
“郡主说得是。”明夫人望了她一眼,复冲王妃笑道,“今日是大年初一,心里往好处想,往后自然越过越顺利。不过这阵子府上忙,太夫人和殿下又病了两日,倒是难为郡主,为哥哥的事来回奔波,向序回来都同我说了。”
王妃含笑说是,一面捋捋惠存的头发道:“养儿千日,用儿一时,我们惠存长大了。”
惠存赧然笑了笑,对明夫人道:“我也很感激大哥哥呢,那回往角门子上送东西,要不是他,我恐怕连食盒都送不进去。”
明夫人嗐了声道:“你是闺阁女孩儿,哪里能同那些粗人打交道!反正向序这程子不忙,若是有什么差遣,你只管打发人来传话就是了。”
这样的话,似乎有些隐喻在里头,但各自都不曾点破,就是客套地招呼着吃茶,用点心。
金胜玉偏过头来问梅芬:“梅娘子大婚就在眼前了吧?”
梅芬腼腆地嗳了声。
还是明夫人接了话,“原是定在腊月廿二,立春这日的,但如今忌浮和巳巳都不在家,她整日间心不在焉地,赵郎子见了,说自己也是得益于忌浮才调回上京的,因此把日子往后挪了挪。”
王妃讶然,“这可怎么好,为了我们家的事,竟拖累了梅娘子大婚,罪过实在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