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珩拧拧眉头,打从晋州回来,谢幼萝几时这般同自己说话过?
她不是笨的,分明知道那话不是出自他之口,不是他本意,这会子偏偏拿这句话来同他置气,听谢幼萝那认真的语气,他竟一时分不清这人究竟是真想还是故意气自己。
她瓷玉般的小手还在他手下,裴珩冷脸收回了手,人也挪到了她身侧。
裴珩生气了。
谢幼萝能清楚感受到这一点,这个男人总算在她跟前有了情绪,她心里这才舒服了一些。
但这些还远远不够。
她装模作样地拿起了一旁的烛台,另一只手将看过的画像挪开,却在目光落在画像上时用余光偷偷打量着裴珩。
男人棱角分明的轮廓映在昏黄的烛火里,将他眼底的阴沉之色晕染开,恍惚间仿佛窥得一丝温色。
裴珩的声音再次在她耳边响起,“既然如此,可有相中的?”
谢幼萝闻声放下烛台,伸手在众多画像上点了点,软声道,“三爷,就这个吧。”
裴珩额间青筋微微泛起,她竟然真的还敢指给自己看?
再看那画像上的男子,白着一张脸,五官清隽端正,裴珩心里不是滋味,清冷惯了的眉眼生出了别的情绪来,他冷冷道,“你看脸的?”
她怯生生的,“不……不可以么?”
话音才落,男人突然贴近,微热的气息叫她心尖发痒,“本督这张脸还不够你看?”
谢幼萝猛地抬眼,不确信方才那句话是他说出来的。
他不知何时已近到她身前,幽深的眸紧紧锁住她,眸底似燃着火,目光滚烫。
但她没有回避,而是仰起下巴,就这么对上他灼热的视线,她习惯性地咬着唇,鼓足胆子问他,“三爷,这是何意?”
裴珩头一次被人一句话堵住。
当然也只是那一瞬间,他忽然向前贴近,目光落在她咬过的粉唇上,幽幽开口道,“我说过的,不要总是咬嘴唇。”
谢幼萝还没反应过来,只听哗啦一声,那些画像被裴珩拂落下去,几乎是同时她被这个红着眼的男人压在了桌案上。
一切太过突然,她微微喘着气,心脏跳动得比任何时候都要强烈。
紧接着随之而来的是男人微薄的唇,重重覆在她的唇上。
谢幼萝瞳孔微震,她眨了眨眼,裴珩的五官近在咫尺,包括那双眼。
她忘了裴珩方才说了什么,在裴珩欺身压近的那一刻,她从他漆黑的眸子里看到了自己。
她忽然鼻子泛酸,眼低微红,没一会泪水便糊了她那漂亮的小脸。
裴珩见状,眼底一丝异样浮现。
他抬手,指尖抚过她的泪痣,那里一片湿润。
谢幼萝泪眼朦胧地看着裴珩,任由他的手在脸上动着,直到男人的唇移到眼下,轻轻落在泪痣上。
她仿佛一个将所有委屈宣之于口的小姑娘,用力抱住他精瘦的腰身。
“哭什么?”他难得的放缓的语调,声音里透着几分温和来,“告诉我,你还要嫁人么?”
他的声音低沉而温和,吐出的气息荡在两人之间,每一个字对谢幼萝而言是世上最蛊惑人心的言语,她啜泣着,含泪的眸子紧紧望着他,“三爷,你会娶妻吗?”
作者有话要说:
男主:装不下去了!再装老婆就跑了
第44章
裴珩没想到她会问出这句话,他凝神想了想,又用指腹去拭她脸上的泪水,随后定定道,“自然会。”
谢幼萝闻言,水润的眸子忽然暗了下去,她偏过脸,没有再说话。
裴珩这会如何不知道她的心思,他弹指在她额间轻轻敲了敲,“怎么,你不愿意?”
谢幼萝,“……”
“还是你觉得我,比不上画像里的那些男子?”
谢幼萝眨了好几下眼睛,才明白过来,他神色正经,并非在说笑也是了,他素来不会有那个逗弄他人的闲情,谢幼萝正过脸,瞧着他道,“三爷不会嫌弃阿萝的出身吗?”
她不在意别人的想法,但是裴珩的想法她在意。
“我的出身,之前也告诉过你了,不过是身后有个候府,”裴珩眼底有几分不屑,“我早已另立府宅,和那边没什么关系,我都不怕,你又有什么怕的?”
谢幼萝摇摇头道,“阿萝从始至终都不怕。”她眼尾微微上扬,终于笑了,“三爷,你知道阿萝来之前怎么想的么?”
不等裴珩说话,她继续道,“如果阿萝今日来寻你,你没有给出阿萝想要的答案,那阿萝会走。回答晋州去,阿萝不贪图三爷给阿萝的庇护,亦不可能真的从这里嫁出去。”
谢幼萝进来后同他置气,到后面说要选中谁,都不过是为了确定他对她的心意。
她成功了,如愿以偿。
裴珩也听明白了,他捏了捏谢幼萝的鼻尖,低声道,“所以我是被你算计了?”
谢幼萝环住他的脖子,歪着脑袋道,“阿萝哪里敢算计三爷。”
裴珩唇角勾了勾,这么多年来还没有谁敢同自己这般说话,但他并不觉得生气,反而很受用。
他眼里的谢幼萝,就该是这样软糯而娇憨,犹如一只小狐狸。
也只有在他面前,谢幼萝才会如此。
这样的谢幼萝,是他独一无二的,旁人无法窥得其中一丝一毫。
想到这里,裴珩再次低下头,气息落在她的唇上。
她的唇柔软而娇嫩。
她难受,紧张,不安时总爱用牙齿咬着,犹如雨后花瓣般的唇水润而柔嫩,她每每习惯性地咬一下,都能叫他生出一股莫名的情绪来。
从前他没有细想,而今细细品着,忽然明白了。
唇齿厮摩间,谢幼萝听见男人略嘶哑的声音,“我最见不得你咬嘴唇,你可知为何?”
谢幼萝微微喘着气,小脸白里透红,犹如一颗水樱桃,她摇摇头。
“因为——”裴珩没有说下去,而是在她唇上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
谢幼萝猝不及防地轻叫出声,却听那人再次道,“这下可懂了?”
懂了。
什么奇奇怪怪的癖好。
谢幼萝若有所思地望着他,眼底闪过一丝狡黠,趁男人不注意捧着他的脸在他唇上狠狠咬了一口。
当真是狠狠一口,她这个姿势不好掌握力度,不小心就下嘴重了。
她尝到唇齿间一股血味在弥漫开。
再看裴珩,单手支着身子,另一只手在唇上擦了擦,他看着她得逞又后悔的模样,无奈地摇摇头,“以前怎么没发现你如此记仇?”
说着双手握在她纤细的腰上,微微用力便将人提起放在桌上坐着。
谢幼萝没说话,一头埋进他怀里。
正是这时候,门外白越敲了门。
二人在里面有些许时候了,白越也不想打扰,只是——他隔着门对里头回话道,“三爷,侯府来人了,老侯爷怕是不行了,点了名要见三爷。”
——
亥时三刻,永宁侯府一派哭声。
侯府女人多,那哭声一起,远远便能听见。
裴珩拧着眉直接往老侯爷的院子赶去。
他素来不喜欢闹腾,谢幼萝走在他身侧,不过一眼便看出了他眼底的不耐,握着她的那只手,也格外的用力。
直到到了院前,谢幼萝没有随他继续进去,“阿萝在外面等着,三爷进去吧。”
裴珩却没有依她,坚持带她进去,他摸了摸她的头,“有我在,怕什么?”说完便牵着他进了院子。
外头守着的婢女小厮见状,纷纷低下头,直到裴珩走了才敢再次抬头打量谢幼萝。
他们记得这是当初迎进来给四爷冲喜的四奶奶,不过后来二人和离了,怎如今又同三爷走到一块了?
侯爷若是晓得,怕是一刻也撑不下去,生生气得晕去吧。
二人一路走到内室前,里头大房的姚氏并几个叔婶在里头轻声啜泣。
听到动静,几双眼睛瞬间便挪到裴珩身上。
有人似等到了主心骨一般连连道,“老三……老三回来了。”
只是话刚说完,便瞧见站在他身侧的谢幼萝。
那几个叔婶忌惮着裴珩,不敢说什么,姚氏不一样,她是这侯府管家的,眼下瞧见心心念念盼着的人站在自己跟前,欢喜难掩之余竟见他将谢幼萝也带了来,立时变了脸,含着泪道,“父亲病下这段日子盼着三爷回来,如今三爷好不容易回来了,怎还带着外人来?”她叹气道,“三爷可是忘了,当初她克死了四爷,如今是想克——”
“住嘴。”裴珩狠狠打断她的话。
旁的人听了也觉得姚氏这话不妥,纷纷打着圆场,劝她少说些。
裴珩已经黑了脸,眼下老侯爷已是弥留之际,这侯府往后还得仰仗着裴珩,他就是带回个戏楼里的,他们也不会多说一个字。
谢幼萝从头到尾没有开口说话,她静静站在裴珩身侧。
她能预料到进来之后将会面临什么,可是她不怕也不会怨裴珩。
两个人在一起,有些东西总要面对的。
好在不稍多时,老侯爷再次醒了过来。
众人让出一条路来。
谢幼萝跟在裴珩后边向床边走去。
与上次相比,如今的老侯爷头发花白,整个人瘦的不成样子,脸上褶皱的皮贴着脸骨,细看两眼都吓人的紧。
打从醒过来,那双凹陷的眼睛四处便寻着裴珩的身影。
谢幼萝能够感受到裴珩的心情不同于旁人那般的难受低落,他很冷静,冷静到脸上没有一丝情绪。
“老三,老三。”老侯爷显然也看见她了,他没有说什么,只是喊着裴珩,“回来住吧。”
裴珩脸上没有任何起伏,他淡淡看着老侯爷,“不了,我的事,您就别操心了。”
“我知道,你怨我。”
谢幼萝抬眸看过去,裴珩紧绷的脸终于有所松动。
她想起回京的船上,裴珩难得对自己吐露了他的身世。
裴珩的母亲是老侯爷的妾室,不受老侯爷宠爱,裴荀母亲是正妻原配。
兄弟俩当年从娘胎里在同一日前后落地,却不想不久后,侯府蒙了难,为了保住这两条血脉,尤其是裴荀这个嫡子,老侯爷便将二人一道送至寺里养着。
再后来侯府冤屈洗净,来接两位公子时,寺里遭了山匪,为了护下裴荀,选择牺牲裴珩。
于是裴珩和他母亲落入山匪之中,再到后来山匪被朝廷清缴之际逃了出去,一路逃到晋州,为了生存下去,裴珩母亲嫁给了薛白做妾——
却不想薛府并未给他们母子庇护,反而叫他母亲丢了性命。
谢幼萝那时才明白,裴珩并不是天生的像他表面那样百毒不侵,只是从小被放弃被伤害让他渐渐封闭了自己的内心,他也曾渴望父爱,可是从他出生后便没有被父亲重视疼爱过,便是后来重回侯府,老侯爷也并未正眼看过他,在老侯爷的眼里,裴荀是嫡出,长子战死沙场,裴荀便是他所有得到希望。
这对裴珩公平吗?
谢幼萝看着床上已形容枯槁的老人,濒死之际却念起了这个从来不入他眼的儿子,她望着他伸出来的那只瘦骨嶙峋的手,忽然觉得有些悲凉。
“您想错了,”裴珩冷眼看着老侯爷那颤颤巍巍的手,“我从来不怨您。”
老侯爷眼睛睁大,难以置信道,“为……为何?”
“在意才会有怨恨,而我早已不在意,包括这侯府的一切。”
是了,他当初回来时,根本就无心侯府的世子之位,便是如今的官职都是自己亲自挣来的。
老侯爷抬起的手颤抖着放下,嘴里连连喊着几个好好好,“那你今日为何还要来?”
裴珩扫了众人一眼,最后才看向老侯爷,“这永宁侯的爵位,便不必承袭到我头上了,您在几支旁系里寻一个吧,此事我已上表陛下。”
“老三,你——你这是何必?”旁系的几家听了,纷纷上前劝着,心里头各种算盘却早已打了起来。
里面闹成一团,一时间不知谁喊了一声侯爷,却见床上的老侯爷抬起又放下的手直直垂落至床侧,有人上前探了探,当下便跪在床边。
身后众人一瞧便知道,这老侯爷,归天了!
院子内外,顿时一顿哭喊。
谢幼萝不禁想起裴荀离开的那夜,彼时大家亦是哭的很伤心,她作为嫁进来的新妇,刚穿上嫁衣便换上了丧服被推到那灵堂之上。
而后她遇见了裴珩。
在所有人眼中裴珩是不近人情,冷漠无情的。
就此刻,众人跪地悲恸,他却冷眼看着,无动于衷。
他的眸子是望不见底的深潭,里面装满了只有谢幼萝才能窥见的东西。
那里有矛盾与挣扎。
谢幼萝走近,慢慢地握上男人的手。
一片冰冷。
她默默的再覆上一只手,两只小手哪里能将他的手掌完全捂住,但她却依旧笨拙地想要给他取暖。
周身人声嘈杂,她抬头,恰好同他的目光对上,谢幼萝张了张嘴,无声地说了一句话。
我们走吧。
旁人看不懂,裴珩却一眼便懂了。
他点点头,便丢下屋里的人,牵着她离开了这里。
裴珩出了侯府之后,又叫白越牵了马过来。
他将她抱上马背而后自己再坐了上来,一路向前头的大路驰骋,谢幼萝不知道他要去哪,带着她去哪儿。
耳边是疾厉的风,她缩在裴珩的怀里。
她不再想着问他,因为她知道,无论去哪,她都愿意与他一道。
约莫半柱香后,他们在一处河堤前停了下来。
河堤上方是一片草坪。
如今已经入秋,却依旧很茂密,只是几处有几片远处飘来的落叶。
裴珩立在河堤前,回眸望着坐在草坪上的谢幼萝,忽然问道,“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很冷漠?”
谢幼萝歪着脑袋看着他,那双如水般的眸子里很是澄澈,在他跟前,她总是这样,仿佛放下了所有的防备,整个世界里只有他一人,她摇头浅笑,“阿萝不觉得三爷冷漠,三爷只是分人。”
她想了想继续道,“三爷从前流落在外时,母亲——母亲被害过世时,那些说你冷漠的人,不也冷漠的对你吗?”
谢幼萝想,她没有猜错。
裴珩现在是矛盾的。
他是个男人,却也是个有血有肉的人。
那个所谓的亲生父亲在他面前死去时,他是有所动容的,只是他习惯了用冷漠疏离来提醒自己,有一些东西是他无法原谅和释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