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室笔记——式甲
时间:2022-01-18 18:05:07

  好在四下没有多少侍候的人,应该没人注意到我的神色。

  初春日短,下午皇帝回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开始晦暗。我正把着儿子的手写字,正写着“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儿子颇有书写天赋,只那个“之”字,写得十分生硬,练了几次都没写好,渐渐就有些沮丧,不太肯动笔了。

  他放下饮水的玉杯,“来。”

  我还握着儿子的手,他又覆上来,执着我们的手,顿起缓落,在白色的纸上写了一个“之”字,飘逸灵隽。

  “这个‘之’字,重要的是神。只要神在,你想写成这样,”他点点刚刚写的那个“之”,“还是写成这样,”他在旁边又写了一个,只是这次的古朴沉厚,与刚刚那个不同,“都不必拘泥。你看,”说话间又写了几个“之”,各具神态,“这几个都不一样。只要有写字的‘神’和‘气’在,字怎么写,都会好看。只是你现在还小,‘神’和‘气’都太难追求。你现在最要紧的,是练好‘形’,形好了,‘神’和‘气’才会慢慢养出来。所以,不能一开始就追求字写得多好看,再高大的树木,也有是小幼苗的时候,是不是?”

  他这些话,都贴在我耳根说了。

  儿子点点头。

  我趁机抽身出来,往一边坐。他自把着儿子的手说话。我揉了揉发烫的耳垂。

  “……我们家传两项绝技,一项是骑射,一项是书法。没有什么能够快速修成的捷径的,只是一定要留心练习。等你再大一点,爹教你骑马射箭……这个点要这样……”

  我望着他们,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这个场景似曾相识,好像很久以前的某个时刻,我已经经历过这样的事情:冬日里,暖炉旁,老夫少子共颐养。转念一想,原来是小时听的一出皮影戏中的两句词。想起戏词里的六十老翁,不自觉再看他时,忽然想发笑。

  “……爹爹在我这么大的时候,也写得这样吗?”

  “唔……爹在你这么大的时候……”他顿了顿,“可比你写得好。”

  浴儿兴致挺高:“爹爹的字是祖父教的?那一定是祖父教得比爹好。”

  我眼睁睁看着他原本绽放神采的眼神慢慢沉下来。

  我常常给儿子说他的曾祖、祖父、伯父们事迹,说他们打天下和治天下的艰难,说治理国家、选贤任能的道理,我……我还没来得及细细跟儿子说他的事情,说他在这么大的时候昭明太后过世不久,说他从未见过自己的父亲。

  他摸着儿子的头,眼里有落寞的温情:“爹爹的书法,是祖母教的……何况,”他敲敲桌子,强笑道:“你自己比不过父亲聪慧,却推给别人,谁教你这样耍滑头的,嗯?”

  儿子撅了下嘴,自己写字。

  他默默看了一会儿,忽然道:“昨天你说喜欢王右丞给你当师傅,你喜欢他什么?”

  “孩儿喜欢他……他长得好看。他说话的样子也好看,声音也好听。不像其它人,胡子一大把,说话都不清楚,还要冲着我好端端地笑。”

  上元夜宴上,八十高龄的前太子太傅卫晚给皇帝敬酒。老太傅春秋高,须发尽白,门牙脱落,说话带风。儿子想必是说他了。

  “小子!”他笑了两声,“你一个人读书太闷了,叫其它跟你年纪相当的小孩同你一起,你看如何?”

  “小圈儿也一起么?”

  皇帝看我。

  “是二哥的幼子。”

  “嗯,一起。

  “好啊!”

  过了几天,皇帝果然在温室殿召见王攸。不知道王攸那天究竟说了些什么,总之皇帝回来的时候,已经决定延请王攸为浴儿开蒙。

  因为浴儿不是太子,而王攸太过年轻,所以王攸教习浴儿,并不十分隆重。可是行拜师礼这天,他亲自带着浴儿去书房,要求浴儿像普通学子那样向王攸行叩拜礼,而他则像普通学子的父亲那样向王攸行平辈礼,口称:“吾儿承先生教!”

  他穿了一身浅色锦袍,全身上下没有一点儿至尊身份的标志,好像他真的纯粹只是一位带着孩子去求教名师的父亲。

  我也向王攸敛衽施礼。

  王攸肃然回礼:“敢不尽心!”

  皇子的陪读,从三品以上勋亲中挑选,李氏宗亲中,有年纪相当的,也可以申请侍读。王攸拟了名单,皇帝挑了几个。此后儿子每天都要早起去东宫显德殿读书,中午才得回来。

  千秋节说到就到了,因为帝后同一天生日,所以今年的千秋节比往前更热闹隆重。一早就有命妇入宫庆贺,巳时,我们一起登上花萼楼,接受百官敬献的铜镜,然后再赐予四品以上官员为帝后生日特意制造的“千秋镜”。皇帝一向不喜欢奢费,又因为怀念皇考皇妣、先帝先皇后,所以并不宴饮,又遣礼官往宗庙祭祀,很快就结束了庆典。

  皇帝的生日,天下无事,三省的官员在下午时被召进宫来,想必都有些错愕。很快公事处理完毕,皇帝退回明光殿时,儿子已经等在那儿了,向我们各祝了寿,宫人们都来凑趣讨赏,说了许多讨喜的词。

  终于剩下我们两个人时,他的脸上就有些疲劳的神态,也不说话,支着腮帮出神。

  极少见他这副神游太虚的模样。我自低头,做我的靴子。

  灯光摇曳,烛花间而发出“噼噼”的声音,偌大的殿宇,有些微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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