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袍青年的脸上,毫无惧意,他抬起头看了看天,天上,湖中,俱是一丝光亮也看不到。
于是,他又低低地瞥了一眼。
那本该走到第十步的少女,正停住了,仰头望着他。
黑暗中,嘴角勾起一丝笑意,游澜京想起了那个大雨夜。
从华盖香车中,珠帘帏帐内,破开暗沉沉夜色的的那只手,一瞬间,雨幕都好像中断了,那只手,越过凄惨苦涩的人生,越过教坊司嬷嬷惊慌失措的咒骂,抵达少年肮脏又绝色的脸庞。
一滴雨珠划分开两道世间,一面是温暖的香香的,永远充斥着善意的人生,一面是坠入污泥,永生永世不得翻身。
要问,就问菩萨,为什么让他在最狼狈耻辱的那一晚,从车帘中,替他破开一丝光呢?
后来游澜京修行剑道,每每在境界停滞不前,心神动荡时,便有所领悟,破镜时,推开黑铜铁门,从中泄漏出的光芒,与那天夜晚的……一样令人舒畅。
但是,这一丝光,终于也熄灭了。
“或许来生,微臣能明白,如何真正地对公主好,如何真正地……喜欢一个人。”
他明知,这笑容她看不见。
玉察心头一震,紧接着,假山上那一袭红袍,直直地坠入玉葫洲的一湖黑水。
“哗啦”一声,水花拍壁,破开的水面重新聚拢,恢复如初,好像这里,并没有落下什么人。
可是玉察看得清清楚楚,游澜京……这次真的坠水了!
疯了,他真是个不折不扣的疯蟒!
玉察倒吸一口凉气,满眼的震惊与不可思议,她再度确认这曾上演了无数遍的事实,游澜京脑子有问题。
确实,他没有拉住她,没有用剑横亘在她面前,更没有抱着她不让他走。
这头疯蟒采取了更加决绝的方式,那就是在她面前跳水!
她似乎能听到游澜京在她耳边的邪恶呢喃。
“玉察,亲眼看到一个人死在你面前,你还能无动于衷地离开吗?”
“今日,你要是狠心走了,我就永远地死在玉葫洲底。”
“我没有其他法子留住你,只有我这条命,我最高兴的是,以后你的脑海里一辈子忘不掉这一幕,无论是恐惧还是厌恶。”
“公主,你再也忘不了我。”
“我哪怕死了,穿着红袍死,也要化成厉鬼,不许李游接近你半步,永永远远地守着你,不让任何人伤害你。”
……
玉察跌坐在白台,脑子里纷乱如麻,理不清头绪,小火点儿就在前头的船上,她忽然如梦初醒,想喊一嗓子,把禁卫军叫过来,赶紧救人啊!
可是,禁卫军来了,她该怎么解释这发生的一切?
那就……不管游澜京了?反正是他自己发疯作死,怨不得旁人,这份业障,玉察不背。
一个人活生生地当着她的面儿,从假山上跳进水里,这无异于给她带来了巨大的冲击,此刻怔怔的,眼眶中,竟然情不自禁地蓄起了泪花,这里又黑又冷,她的心头被一道死亡阴影笼罩。
玉察哪里见过这阵仗,自然怕得落泪了。
她摸索到游澜京坠水的白台附近,探过半边儿身子,一看,底下黑魆魆的,伸手不见五指,一点动静都没有。
坏了,他怕是已经死了,哎,死了就死了吧。
玉察转过头,可是下一秒,她便纵身一跃,跳进了这潭幽幽的深水。
眼睁睁看着一个人死,玉察没办法过这一关。
再说,如果游澜京真死了,那才是如他所愿,他将会成为挥之不去的噩梦,一辈子邪恶地缠绕在玉察心头。
从此只要有水的地方,玉察就会打寒颤,那样,就真的一辈子摆脱不了他了。
“游澜京,你给本宫站出来死!”
她心底发出恶声,真要寻死,你去找个清静地儿自挂东南枝好了,或者被马蹄子踏死,在战场上给大魏做贡献被万箭穿心而死。
可别不清不白地死在这儿,坏了玉葫洲的风水,别让这白日风平浪静的湖泊下头,永远沉了一条作恶多端的恶蟒,游澜京……休想成为自己的阴影!不肯让他阴谋得逞!
等他死在别处的时候,玉察一定会在他的白事上,请来盛京城最热闹的戏班子奏乐,沿着朱雀长街撒银钞,非舞个三天三夜不可!
没想到,玉葫洲看似浓墨一样的湖水下,竟然清澈通透,碧莹莹的,并非浑浊浓腻的碧色,而是清浅的,颜色净如慧娘娘脖颈上坠着的碧玺。
玉察跟皇弟一样,游水都是爹爹亲自教的,水性极佳,她在水中寻找,两只手轻轻拨开水浪,钻入水中潜上潜下,身形清瘦流畅,一尾敏捷伶俐的鱼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