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这人，不光爱看话本子，各种游志杂记也喜欢。
所以我太清楚，藏书阁里的那本《仙草录》里记载： 情花之毒，不动不殇。动情便如千万蚂蚁噬咬全身，疼痛难忍。无论修为，情深则重，动情而死者不计其数。
对于情之一事，我虽懵懂愚笨。但师尊却故意隐去那段最伤痛晦暗的日子，是不愿我担心吧。
那我当如他所愿。
“不愧是师尊，小小情花之毒对您来说肯定不在话下。衡儿刚刚说的并非真心话，其实这缕白发更衬得师尊飘然出尘，凛然如神。”我顿了顿，“叫衡儿好生喜欢。”
他定定地瞧着我，揉了揉我的头发，“衡儿，为师该拿你如何是好。”
*
我们一路往南海深处行去，距离南海仙翁的岛越来越近。我却莫名地产生了几丝熟悉之感。
这一日大雾漫天，海浪翻涌。我听到了一个声音，那声音仿佛从我的记忆深处而来。
“好久不见，我的小阿衡。”
我回过头去，看见了一只鲛人。
我从未见过那样好看的鲛人，尤其是那一尾冰蓝色的鳞片，在没有光亮的海上仍旧熠熠生辉，加上那双幽深神秘的眼睛，看得人失魂落魄的。
“你认识我？”
我指了指自己，明明是第一次见面，我却觉得熟悉得紧。
“小阿衡，你可真没良心。”
美人当着我的面抛给我一个暧昧不清的笑，我顿时慌了，莫不是什么时候欠的风流债被我给忘了。
我顶多是个『鱼塘塘主』，『海中之王』可当不起啊。
我向师尊奉上一个求助的眼神，师尊却只盯着那美人，未曾注意到我。
我心里一凉。
果然，男人都一样，见到美人就走不动路了。
第14章 忆尘香五
我正一阵腹诽，却听见师尊同那美鲛人攀谈起来。
“看来我当初就不应该放过你，竟让你修炼成了鲛人王继续为祸世间。”
“你们修仙之人就是虚伪，当初放过我的是你，如今后悔的又是你。”
这鲛人美则美矣，怎的如此不讲道理，又非每个修仙之人同师尊一般，怎好一竿子打死一船人。
我摇摇头，瞧着他俩。
“不过，这都多少年了，你怎么还是阴魂不散的跟着我们小阿衡，太不要脸了。”
我惊了一下，道友有前途，整个仙道还没有敢这么直陈我们师尊不是的人。
果不其然，师尊动了怒。
他袍子底下的杀意比海上的风浪都刺骨，天色愈发地阴郁了。
那鲛人还是挑衅地看着师尊，只见他跃出海面，用了地扇了两下鲛尾。霎时一个滔天巨浪从船头扑来，差点掀翻整只仙船。
天空乌云滚涌，海上风号浪吼，大雾叠嶂，云层中传来鲛人的声音。
“小阿衡，和我走吧，你的师尊这么无趣，哪里有同我在一起快活呢。”
师尊彻底发了火，祭出了许久不用的徊生剑。
徊生出鞘，必定见血而归。
师尊同那鲛人打了几个回合，只略略占了上风。想来是我拖累了他，要时时分神注意我的安全。
“弟子可以照顾自己。”
我朝那激战的背影大喊一声，那身形顿了顿，终于使出全力。
不多时，那鲛人便重重摔在了甲板上。
“阿衡，你好狠的心。”
那鲛人的语气不甘，慢慢地爬向了我。
啊喂，打你的是我师尊，你说我做什么。
“不要以为你受伤的样子招人心疼，我就……就会容你对我横加构陷。”
我往后退了两步，撞上了一个宽阔的胸膛。
“衡儿觉得他的样子招人心疼？”师尊在身后淡淡开口。
我回过头，正想解释，师尊一口鲜血吐了出来，倾倒在我身上。
“衡儿怎么不心疼心疼为师。”他语气虚弱。
“我……”
我瞧他的唇色不对，师尊中毒了！
“哈哈哈……你们一踏入南海，就中了我的血煞之气。这漫天大雾，全是我的毒障……”
地上那人疯狂地笑着，明明那么好看的一张脸，为何此刻看起来如此面目可憎呢。
“那为何我没事？”我忽然反应过来。
“你不知道？”鲛人的脸上露出了愕然的神情。
“阿衡，你可还记得我？记得我们的过去？”他似乎在确认什么。
难道我真的忘记了什么，我拼命地想回忆起些东西。
“师尊……南海……鲛人……”记忆里尽是一些不成章的片段，凑不成完整的画面。
“哈哈哈……你师尊可真是个胆小鬼，做了事情不敢认……”
我看他疯癫的样子，不愿再同他多说，一掌将他送回了海里。
他坠入海中之前，我似乎看到他眼角的泪滴。
但是，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师尊一直陷入昏迷，我用尽所有医书上看的法子都救不醒他，我眼睁睁地看毒素侵入他的脏腑却无能无力。
一开始，我以为自己是害怕无法对师门交代。后来日子一天天过去，我才发现我只是担心他，只是担心他。
“师尊，你醒醒……”
“师尊，你是不是还在生衡儿的气……”
“师尊，你醒过来衡儿就答应嫁给你……”
“师尊，衡儿好害怕……”
铺天盖地的寂静里，只有哀鸣的海鸟，清冷的月光，和我的眼泪。
那人仍旧是没有动静。
他再也没有起来，像往日一般为我擦去眼泪了。
我忽然被一种巨大的失落和恐惧包围。直到今天我才发现从前我无论做什么，师尊总在身后看着我，护着我。
现在我却什么都做不了，我真是没用。
我们在海上漂流了大半个月，终于到了南海仙翁的岛上。
“求仙翁救救我师尊。”
我一下岸就跪在了那个仙风道骨的白胡子老翁的面前。
“三日前便应该到了，见你们迟迟不来，想来定是出事了。”
南海仙翁瞧了瞧师傅的情况，又瞧了瞧我。
“你们这是遇到老朋友了？还好有你护着你师尊的心脉，想来损耗了不少仙气吧。”
“弟子无能，救不了师尊。”我愧疚难当。
“罢了，这是鲛人王的血煞之气，你哪里懂呢？不过你师尊的命确实是系在了你身上。”老仙翁捋了捋胡子。
我不解地望着仙翁。
“你一定在猜，你师尊修为如此深厚都中了毒，而你却为何安然无恙？”
我没有否认。
仙翁一声长叹，“你来历奇异，先天异禀，一身精血能消世间千毒百蛊。这些年，若非你师尊将你护在灵月山，你早已经成为众矢之的。”
我怔了怔，“那我的血是不是可以救师尊？我要怎么做？”
仙翁点了点头，“将你的一半精血换给他，只是……”
“但说无妨。”
“换血需经历抽髓剥骨之痛，你可受得住？”
我没有说话，郑重地拜谢了他，“一切拜托仙翁了。”
仙翁兀自饮了一口酒，喃喃道，“两万年前是他，如今是你。情深不寿爱难诉，命运弄人不自知……”
*
剥皮拆骨之痛确实不好受，可是想到师尊能醒来，想到他能再唤我一声『衡儿』，其他似乎都不重要了。
“仙翁，师尊什么时候才能醒？”我苍白着脸，虚弱地问道。
“再过两日。”
我放下心来，随即有些不好意思地向他叩了一头。
“仙翁，衡儿还有个不情之请。”
“你是想问我当年的事情。”
我沉默着点头，“听那鲛人的语气，我从前似乎与他认识，还有师尊到底对我隐瞒了些什么……”
原来，两万年前，师尊确实让仙翁封过我的记忆，我们同那鲛人王着实有些渊源。具体是什么，仙翁不肯多说，让我等师尊醒了再问问他的意思。
我日日守在师尊的榻前，寸步不离。
两日后。
“衡儿。”熟悉的温度，熟悉的柔软抚上我的脸。
“师尊，你醒了。”我一下子扑到了他身上。
“多日不见衡儿，倒是主动起来了。”师尊一醒来就来打趣我。
“师尊你……”我意识到自己失态，想逃开却被他一把拉回了怀里。
“为师怎么记得昏迷的时候，有人在为师耳旁说，等为师醒来了就要嫁给为师。”师尊在我耳边吐着气。
我羞得捶了他两下，却不慎扯痛了他的伤口。
“咳咳咳……衡儿就算想赖账也不能谋杀亲……亲师尊啊。”
我坐了起来，不理他。
“哈哈哈，你快放过你这徒儿吧，若不是她，你哪里还能在这儿调侃人？”
师尊正要起身感谢南海仙翁，却被仙翁阻了。
“哎，你不必谢我，是你这徒弟舍了一半精血，才将你救了回来。”
仙翁拿着酒壶，全然不顾我极力暗示他不要说出真相的眼神。
临走前还对我眨了眨眼，那『自信』的样子像极了从前的我。
“衡儿，你过来。”一道声音拦住了我要溜走的步伐。
“师尊昏睡了这么久，我去给您找点吃的。”
我笑着准备跑走，师尊徐徐地施了个仙法便将我丢到了他的榻旁。
“脱了。”
“啊，这……不好吧。”
“……”
师尊不再和我僵持，扯开我左肩的衣服，上面有三十六道血痕。
那是换血仪式留下的。
“疼吗？”
他柔柔地抚上我的伤痕，眼底堆积着心疼之色。
“不疼。”我没有撒谎，那时似乎真的很疼，但是都被师尊可以醒来的欣喜所替代。
“真的不疼了。”怕他担心，我又答了一遍。
“衡儿，以后不要再为我为师做这种事情了。”
我的肩上传来一阵异样的酥麻，师尊在吻我的伤口。
我又惊又羞，“师尊……”
“衡儿，不要说话。乖。”
他的唇一路攀缘，几乎吻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被他吻得不知所措，只是笨拙地回应他。
他轻笑起来，“衡儿，你原是不抗拒为师的。”
我脸烧得通红，用被子蒙住了头。
第15章 忆尘香六
我陪师尊休养了两个月，偶尔问起那段遗忘的记忆，师尊却总是顾左右而言他。
我气得好几天没理他。
“衡儿，你真的想知道吗？”师尊从身后紧紧抱住了我。
我本想推开他，奈何力气不够。只好自己生闷气。
“师尊不想说就别说，弟子不敢逾矩。”
他将下巴搭在我的头上，“为师只是怕，你知道真相会……哎，罢了，既然你想知道我便成全你。”
翌日。
“你确定要让她想起来？”仙翁和师尊对弈着。
师尊拿起棋子，“落子无悔，她总要知道的。”
解铃还须系铃人，当初是南海仙翁封了我的记忆，如今也便是他来解。
仙翁燃起一柱味道奇异的香。
“此香名为『忆尘』，我施法时可借此帮你记起往昔。”
丝丝缕缕的奇香钻入我鼻子，往事如同一幅画卷一点点地在我面前展开。
两万年前，这南海是仙魔大战的战场，我与一干师门弟子同师尊一起参与这场大战。
师尊念我年幼，法力低微，不让我上前线。
可我哪里闲的住呢。
那日，我偷偷溜到战场上，在岸边捡到了一个极美的鲛族少年。
他奄奄一息地望着我，求我救他。按理来说，鲛人一族是魔界之人，我本不该救他。
但是他那一双眼睛充满哀怜，容不得我拒绝。
我怕师尊发现，便将他藏在了我的房里。整整三年，我衣不解带地照顾他。
原来那少年名叫鲲纶，是个孤儿。我想他身世同我相仿，便对他多了几分亲近之感。
他不但生得美，更是见多识广。我从小便在灵月山，从未出过远门。因而他同我讲了许许多多外面的事情，那些吃的、玩的，无不引起我极大的好奇心。
自打我将他捡回来，我便不大爱出门了，也不去战场上溜达了。
一日，我给鲲纶出去觅食，却不想师尊破天荒地来房里找我。
师尊用捆仙锁将满身伤痕的鲲纶丢到了我面前。
“衡儿，你告诉为师。这是什么意思？”
“师尊，鲲纶是个好人，求求师尊放过他吧。”
我抱着地上少年，磕头哀求道。
相似的身世，三年来朝夕相处，惺惺相惜的情感。原来不知不觉，鲲纶在我心里已经如同亲人般重要了。
“你可知你师兄师姐在前方浴血奋战，出生入死？你可知鲛人一族又杀了多少我仙门弟子？”
师尊几乎将我的下巴捏碎。
“弟子知道。可是师尊也说过，仙魔交战，最苦的是两界的黎民。何况，鲲纶只是个不起眼的平头小妖。”
我拼命地朝他磕头，地上是斑斑血迹。
“阿衡，别求他，我没事。”鲲纶哭着想要护住我的额头，却无能无力。
“师尊，您曾说衡儿要什么你都答应。衡儿什么都不要，什么也不求，只求您放过鲲纶。”
我看见师尊红了眼，用一种凄惶的语气道，“呵，真是鹣鲽情深，衡儿，你就这么对为师的。”
我默然，只垂着头流泪。
鲲纶被关在了水牢里，我偷了仙匙，悄悄溜进去救他。
“阿衡，你同我走吧。”
我摇摇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