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天紫瞳之人,必是美女。”
“可不是嘛,我家大小姐就是个美人胚子,一出生就文文静静的,不哭不闹。”
“看这女娃娃,樱桃小嘴,柳叶眉,丹凤眼,出落后定是个美人儿。”
……
按理来说,生了个这般标致的女儿,娘应该高兴才是。可娘总是对这些夸赞一笑而过,不置可否。
私下里,娘总是抱着她叹气:“紫瞳招邪,娘只念你和你哥哥能一辈子平平安安。”
紫瞳招邪?是吗?
她可不信。她明明最是惹人疼爱的小公主!
那一年,她只一岁,还是蹒跚学步的年纪。她最喜欢粘着哥哥,喜欢被哥哥抱,总是盼着哥哥从“教书先生”处解放的时刻,然后,他被哥哥抱着,哥哥一边啃着糖醋排骨,一边喂她喝奶。空气里,奶香混着排骨香,让她禁不住口水直流。
她喜欢哥哥给他摘各种各样的野花野草,编织成花环活着手链,戴在身上,一整天都飘散着香气。她喜欢香香的自己,黏在哥哥身边,连哥哥的汗味也成了香的。
……
如果可以,她希望每一天,都是这样的日子。爹爹要去衙门上岗,没时间陪她。她才不在乎。只要有娘和哥哥在,她便心满意足。
她渐渐听懂了周围人的言语,也开始牙牙学语。她会说的第一个词,不是“爹爹”,不是“娘亲”,而是“哥哥”。
第一次,她兴奋地唤着“哥哥”,哥哥激动地抱起她,一遍遍回应着:“妹妹!妹妹!”哥哥满脸得意——因为,妹妹会叫他“哥哥”了!
再后来,哥哥教她说话,为她唱歌,为他念歌谣。夜深人静,她缠着哥哥讲故事,哥哥讲着讲着,却呼呼大睡,她躲在被子里,咯咯直笑。
知道有一天,爹爹和娘亲面目愁苦,哥哥将她抱着,躲进米杠,周围漆黑一片。她不哭,因为哥哥安慰她说:“不怕,有我在。”
“不怕,有我在。”
这句话,灵旭也在她耳畔说过。就在她昏迷之时,在她失去紫瞳的时候。他抱住她,策马疾驰,滂沱大雨中,昼夜不眠,不管不顾。
记忆,一点点复原。
玄武使,戮岛,护法,弑杀……
那些零星的碎片,先是一点点浮现,后来,残缺的断片拼接完整,在她的脑海中一点点上映。
过去与现在,拼接,交织。后脑处的金针,似是被一股强大的气流所迫,一点一点被逼出。
灵旭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安然熟睡,唇边、嘴角,皆是笑意,全然没有注意到枕边人的异样。
她记起了一切。
她的过去,她的现在,清晰再现。
“灵旭……我恨你。”她趴在灵旭耳边,轻轻言语。
我恨你,因为你自作主张地恳求医圣封印那些记忆;我恨你,因为我们,是兄妹,是□□之恋。
我恨你,从一出生,便神不知鬼不觉地,夺走了我的心。
我恨你,因为,我爱你。
蝶影的目光渐渐迷茫、涣散。
“灵旭,再见。哥哥,我爱你。”
蝶影沉沉睡去,失去了全部的意识。能在哥哥怀里睡去,是她这辈子最大的幸福。
与此同时,几颗流星划过天际。是夜,医圣阿曼久不能寐,独立于庭中,见证了这一幕。
今夜,万家灯火之中。戮岛、九州,又发生了什么事呢?
……
灵旭醒转。
“蝶影!蝶影!”他以为,她是累了,还在昏睡。
于是,他轻手轻脚地,起身,来到厨房,准备熬一锅五红粥。
红米、红枣、红豆、枸杞,最后放入一把花生,香气四溢。灵旭盛起一小碗,加入少许红糖,迎着腾腾上窜的热气,小心翼翼地端起,轻声迈入“洞房”。
“娘子,娘子……”他轻声唤着:“喝粥啦。”
日上三竿,蝶影还在沉睡。
灵旭不由摇摇头,新婚次日,怎生这般怠懒?莫非是……昨日太累了么?
思及此,灵旭偷偷一笑。
他轻轻走到床边,抚摸着蝶影的脸颊。指尖过处,却是一片冰凉。
“蝶影!”灵旭急急唤着,用手探着鼻息,却了无一丝温热。
他抚上她心口,没有了熟悉的跳动。
“咣当”一声,灵旭拂袖,五红粥顺着桌檐,一点一滴,流到地上,发出滴答滴答的声响,恍若抽泣。
蝶影,你怎么可以这样残忍?
你是我今生唯一的妻,却如此狠心,在洞房之夜离我而去。
灵旭疯狂地吻着,肆意地吻着她的每一寸肌肤。不,不够!
为什么?为什么?
这是老天,对我的报应吗?灵旭想起了医圣之言——“至多三载阳寿”,细细算来,自封印之日起,不过半载有余。
若无阿曼的出现,是不是,他和蝶影,连洞房也等不到?
现在,至少,以天地为盟,以明月星辰为誓,他和蝶影,有过永结同心之约!
承诺
一日一夜,灵旭守着蝶影,未曾迈出门一步。
妙手回春堂,彻彻底底地,归于平静,再未开馆过。
传言四起,有人言——两位大夫在潜心钻研医术,暂时闭关而已;有人猜测——两位大夫操劳过度,自个儿也要调理身子了;又有人说——两位大夫早就转行不干了,医馆的生意太红火,不如隐居过个清闲日子,等银子花光了再来……
只不过,大家都没猜到的是,两位大夫只剩下了一位,所谓“妙手回春”——“回”的不再是一双手,只剩了一只手,有心也无力了。
没了蝶影,灵旭哪还有心思开医馆呢?
怀中人,枕边人,已逝……
唯余一人而已。
空守着,暮色深,月中天……
一天,两天,三天……
到了第三日,灵旭一把火,将蝶影的尸体火化。熊熊燃烧的火焰,恣意跃动,仿佛迎着清风的节奏,仿佛踏着鼓点之舞,迎接着,蝶影化作的许许灰尘。
尘归尘,土归土,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医者蝶影墓”,立在莲池边,墓碑旁,鲜花盛开。
蝶影,我没有过问你的意思,便将你的身体火化,随风而逝,我想,这应该是你最好的选择。
我不愿让冷冰冰的棺材禁锢住你的天地,不愿让一抔黄土与你为伴,你值得更广阔的天地,也值得更精彩的世界。
你化作灰烬,洋洋洒洒,随风而游,再也没有俗世之物将你束缚。你与天地融为一体,风里,雨里,晨雾里,露水里,阳光里,星辰里,都有你的气息。
你的身影,无处不在。
从此,万物,因你而生辉。
蝶影,我最爱的蝶影,你的墓碑上,我自作主张地印刻上“医者”二字。你失去记忆后的愿望,竟然是当一个医者!开一家小医馆,在江南莲池畔,救死扶伤。这样的选择,是我先前,万万不曾料到的。
蝶影,你是个善良的姑娘,你优秀而隐忍,视责任为使命。你未曾辜负玄武使的一番心意,在戮岛成为了最年轻最冷血的护法,令人生畏;你更未曾辜负百姓的信任,你看,妙手回春堂,成为了江南州最最良心的医馆,其口碑绝不亚于医圣谷。
蝶影,我爱你,我会守护你,让妙手回春堂名震九州。
灵旭满腹心事,晃悠着,满身泥土,回到屋内。
蝶影,你离去的最后一刻,快乐吗?
他怎会没看见被逼出的金针?他只是不解,蝶影,你既然记起了一切,为什么不好好活着,哪怕恨我,也好。难道是,因为你记起了一切,却无法恨我,才决然离开的吗?
洞房花烛夜——你究竟,是爱我,还是恨我?
可惜,我无法勘破你的内心,也再没有机会听你说出这一切。
这半载有余,是我这辈子最最幸福快乐的时光。当初用金针封印你的记忆,是我逼迫医圣所为,我并不后悔。
没了记忆,便没了负担。心无杂念,了无负担,人才会快乐。
就像,医圣好心将我的金针拔出,令我恢复记忆,却让我,并不快乐。
我走上复仇之路,助灵枫夺得权势,毒杀玄武使。大仇已报,又有何用?爹爹娘亲,那些在江南甄府的日子,都回不来了。
你是我妹妹,也是我这辈子唯一的妻。
你是我至亲之人,也是我至爱之人。
我保证,只要我灵旭在一日,墓碑前的鲜花,便永不凋零!
这是如今,我能为你许下的,唯一承诺。
……
灵旭满腹心绪,没有注意到,窗前的黑鸦。
几声鸦鸣,“扑哧扑哧”几声翅膀煽动的声音,震得窗户“咔咔”直响,灵旭方才发觉,取下了黑鸦脚上的纸条。
“鲤鱼即日造访。”
几个小字歪歪扭扭,让灵旭有些想笑。
堂堂的“戮王”不用,好好的“灵枫”不用,偏偏要化名为“鲤鱼”,这是,怕自己不念旧情,将他拒之门外么?
灵枫,你爱权势,已经得到了想要的一切。而我,却在一夜之间,得到了一切,却又失去了所有。
……
“咚咚咚”,一阵敲门声。
“进来吧。”灵旭忙活着煮茶,头也不回。
“排骨,好久不见。”
灵枫笑嘻嘻地走过来,道:“哟,怎么这么客气,忙活着迎客煮茶呢!”
“快了快了!戮王先去候着吧,我一个回春堂的小大夫,可不敢怠慢了贵客。要得罪了您啊,说不定哪天,神不知鬼不觉地,就被哪个戮岛杀手下药了,死不见尸啊。”
灵旭一本正经地说着,灵枫笑觑着他。
“我敢吗?凭你灵旭的本事,都能毒杀玄武使了,我当上戮王,你功不可没,我赏你还来不及呢。”
“玄武使,其实,是他自愿被我毒杀的。”灵旭慢悠悠地说。
“我不信!他可是玄武使!你若没点本事,他怎么会愿意被你杀了?灵旭你就是太谦虚了,这么大的功劳,自然是你的。”
灵旭不再解释。既然解释不清,那就任由灵枫去误解吧,反正,对好兄弟,对戮王,多一恩总比没有好!
过了这么久,灵旭自己也没太弄懂玄武使的用意。为何他看穿了一切,却任由三使叛乱,任由前戮王被杀?又任由自己被灵旭所杀?
为何玄武使会将蝶影和自己视作“孩子”?若是蝶影,可以说是因为玄武使看上了她“先天紫瞳”的天赋,希望魅瞳术后继有人;可他灵旭,什么都不是。
不过,灵旭笑笑,心道:自己和蝶影,在戮岛的差距还是显而易见的。不然,为什么蝶影是戮岛最年轻的护法,是戮岛的传奇;而自己,混了十几年的膳房杂役,还在修罗场险些丧命呢?
神奇的是,命运让蝶影和他重逢,让他们爱上彼此,有了如今的故事。
对于玄武使的主动求死,唯一的解释,大概是因为——玄武使闭馆良久,面壁思过,自觉罪孽深重,罄竹难书,甘愿一死,以赎当年灭甄家满门之罪。
……
“想什么呢?茶都冒泡了。”灵枫看着快要溢出锅盖的水汽,提醒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