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青峰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病人案例，“为什么会想选物理？我之前问你有没有喜欢的东西，物理算你喜欢的东西吗？”
宁菀握紧双手，似乎用尽了力气，又慢慢松开，看着手心皮肤颜色的变化，沉吟片刻，缓缓道：“我小时候听说，在太空里，有很多神秘的黑洞，因为它的巨大引力，可以让时空扭曲，物理学里面介绍过量子变化，说宇宙中粒子质子的变化，会影响人的情绪，历史还会因为人的情绪，和所做的决定，发生跟现在截然不同的变化，也就是玄学上说的大千世界，或许在另一个世界，另一个我们会过的不同。
我那时候一直想研究这些东西，我想知道会不会我母亲做了不同的决定，然后有了一个不一样的我。”
顾青峰有些诧异，柔声道：“这很好，那你为什么不坚持选这个专业呢？”
宁菀无奈，“后来我父亲听了，以为这是男孩子学的，可能研究一辈子，也研究不出个名堂，就不让我选，我也想过，就算回到过去，以我那时候的年纪，我也改变不了什么，无非是循环往复，所以也就无所谓了。”
“听你的语气，你并不喜欢你的家庭，你的家庭还让你很压抑，那你毕业之后有什么打算？留在米国吗？”
宁菀摇摇头，“我并没有觉得家庭让我压抑，只是万事万物对我而言可有可无。毕业也是要回去的，回去面对的应该是找个稳定的工作，然后结婚。”
“不喜欢，为什么还要回去？因为需要家里的经济支持吗？”
宁菀笑笑，“并不是，这些年，我做了些投资，收益还可以。”
“那为什么一定要回去？我觉得在你的意识里，这里的生活让你轻松愉悦。”
宁菀愣愣的看着自己的手心，张开手掌，仿佛拥有很多，攥紧拳头，仿佛又一无所有，“大约是因为一个承诺。”
顾青峰很是吃惊，这个年头，谁会因为承诺搭上自己一生？
宁菀抬头看向窗外，阳光把臭氧层衬托成湛蓝的帷幕，偶尔有鸟儿划过天际，空远辽阔，宁菀反复回忆从小到大，出现最多的梦境，组织说辞，“大约三四岁的时候，我母亲要与父亲离婚，离婚之前让我要孝顺长辈，爱护家族，做一个对社会，对家族有用的人，我答应了。”
顾青峰挑眉，“现在设想一下，如果没有这个诺言，你会做些什么？”
宁菀沉默，自己这么多年，仿佛都是因为母亲一个诺言在支撑。
“我不做无谓的设想，我现在也想不出，重来一次，没有诺言，我会做什么。我没有想做的事情，没有喜欢的人和东西。”
顾青峰道：“那你有讨厌的东西吗？或者憎恨的东西？你父亲，你母亲，父亲当初的婚外恋对象，你的妹妹，或者——”
顾青峰随手拿出一个剪报，上面记载着德克萨斯州一个变态连环杀手，还有受害人的照片问，“这个杀手，你会讨厌吗？”
宁菀接过来看了看，摇摇头，“我没什么感觉。至于我父母，他们根据他们的需求做的决定，我不过问，我妹妹她也是个可怜人，在渴望被爱与害怕被忽视中苦苦挣扎，我不觉得她可恨。”
顾青峰点点头，“我大致知道你的心理，我想带你出去走走，或许能改变你的心情，你什么时候有空？”
宁菀想了想，“需要在外面过夜吗？”
顾青峰答道：“白天出去就可以。”
宁菀点点头，“那我随时有空。”
“那好，今天就到这，明天你过来，我们有个小团队做义工活动，咱们一起过去，下午就回来了。”
宁菀站起来，拿起书包，礼貌的欠身，“谢谢顾医生，如果需要结算，请把账单发给我，我会给你开支票，明天见。”
第13章 君子一诺
顾青峰呆坐了一会儿，手里的水杯已经已经不冒热气，每次了解更多人的心理，就会对人性多一层认识，自以为看透人心，没想到还会有这样的女孩子，就为一个诺言，原来一诺千金，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一言九鼎都有人去遵守，不论是否有人监督。
里间传来窸窸窣窣的穿衣声，一个俊秀挺拔眼神冷冽的男人走出来，顾青峰转头看到好友出来，笑道：“天亮才睡，这是被饿醒了？”
男人叫韶扬，五官立体，眼神深邃，悠闲的站在那里，就显得一身浩然正气，韶扬听到顾青峰的奚落，冷冷道：“拜你那个事业拓展所赐，实验室的任务拖了好几天，不得不熬通宵。”
顾青峰坏坏一笑，“愿赌服输啊，你自己事先答应的，我们活动又刚好缺这个角色，我有什么办法。要怪就怪你这人太实诚，你天天一本正经，压力太大，这个角色适合你！”
韶扬给自己倒杯水，“甲之砒霜乙之蜜糖，我只是待在实验室有时候忙得忘记时间，不算什么，至于压力，不及刚刚那个女孩子。”
“你听到了？说起来，明天骄阳社团有活动，我打算带她一起去，她需要接地气，多交点朋友，多跟人交流，爱好自然就多了，有爱好才有寄托嘛！”
韶扬不想多讨论这个话题，“你接触个病人就要拉去参加自己组织的活动，不知道是赚钱还是交朋友，我要出去吃饭，你去不去？”
“不去，一会儿林宇要来，林晨肯定也会来，有爱心便当送上门，我还出去啃哪门子快餐。”
“那我自己去，再见。”韶扬拿起运动挎包，转身出门去了。
“人家小姑娘一片心意，你给点反应嘛，就是块石头，也该捂热了，喂，你下午还来不来……”
顾青峰的呼喊声被韶扬关在门后，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他没有时间在这里儿女情长。
连续几天的好天气，一直持续到周末这天，顾青峰和一帮朋友，开了四辆车，车上装了些吃喝用具等物资，宁菀来的时候，大伙儿正在装车清点，顾青峰转头看到宁菀，一身休闲装，居然只拿了一个小挎包，顾青峰指指自己的车，“上我的车，大约十分钟后出发，我开车，到时候车里还有两个伙伴。”
宁菀礼貌的坐在副驾驶，后座也堆了点东西，又上来一男一女，看起来都是华人，嘴里用中文聊着天。宁菀沉默的坐着，看着窗外，习惯性陷入思索。
过了一会儿，顾青峰还没有来，后座的女孩子突然伸手过来，手里拿着薄荷糖，“你好，我这里有薄荷糖，等会儿坐车不舒服，吃一颗就好多了。”
宁菀摆摆手，“谢谢你，我用不到。”
对方收回手，“我叫林晨，这位是我哥林宇，青峰哥跟我们是好朋友，怎么称呼你呀？”
“立早章，章宁菀。”宁菀不想说话，多年的教养让她有礼貌，多年的心累，让她只能应付家中长辈，之外的人，不想多给一个眼神，尤其是最近生活即将发生的变动，让她疲乏。
林晨絮絮叨叨的介绍自己，跟哥哥一起毕业，哥哥学电子工程，自己学财务，哥哥考上麻省，自己进了个不错的公司，也想办法考了个涉外会计，申请外派来波士顿工作。
说是工作，更多的是陪读，帮洗衣服做饭，言语中很是以哥哥为傲，宁菀理解不了这样的骄傲，只能听听了，说着说着，就变成了兄妹俩聊天。
车子走过弯弯曲曲的小路，穿过一片森林，到了一个镇上，镇上的马路很宽，两边房子矮小破旧，房屋门前家家户户都有自行搭建的小院，用石灰瓦，树枝篱笆等材料搭建，一眼可以看到院内的泥巴地，还有些破旧的用具。
因为是周末，还有孩子在路上奔跑，抢着一个破旧瘪掉的足球，看到有车子来了，应该是认识的，立刻围上来，车速缓慢，孩子们就透过车窗看着里面，基本都是深色皮肤，孩子们大约是因为饥饿，腹部鼓胀，眼白发黄，衣衫褴褛。
到了镇上一处中心点，房子看起来是用来做弥撒的临时教堂，周末人比较集中，几辆车上的人都下车了，与居民打个招呼就开始搬东西，林晨还给孩子们分发玩具，林宇和几个男士去给要倒的篱笆加固，把路面的沟壑填平。
孩子们拿到玩具也不愿散去，围在这里好奇的看着林晨他们几个华人，不敢上来搭话。
宁菀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坐在教堂门口的长条椅子上。
林晨见状走过来，“章小姐，哪些是你带过来的物资？你可以亲手发给他们，他们会很感激你的，我上次做了些红糖馒头，他们都很喜欢，这次带了糖饼。”
宁菀笑笑，“我没带物资，也不会做点心。”
林晨有点瞠目结舌，“那你不知道今天要来这里吗？”
“顾青峰昨天给我发邮件跟我大致说了一下。”
林晨有些无语，出来做义工，却什么都不做？大家都在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
“章小姐可能对这里不了解，这里是这周边有名的难民营，他们大约十几年前流落到这里，刚来的时候什么都没有，现在才好些，当时因为大多数青壮年在战火中丧生，所以来的全是老弱妇孺，咱们可以帮他们干点活，也算是减轻社会负担。”
宁菀点点头，“刚开始没发现，现在大致想起来了，这是18年前，米方发动的争夺资源战争遗留的问题，当时死伤大约四万多人，有十万多人流离失所，这些人流亡欧美，经历了疾病，伤痛，饥饿，歧视，没有医疗和食物，眼前这群人大约就是当年的妇孺，现在长大成人了，这些孩子应该也是他们的后代，这里虽然偏远，但是交通便利，镇外十公里左右就有红树林，我留意了，红树林的密度完全符合办伐木证资格，伐木为生，一年收入大约在三万到五万美金，树根拿来烧树脂，树皮树种子熬红油，都是制造家具，油漆，绘画用的油彩的高端原材料，加上政府补助，一年收入七到十万美金绝对不成问题，那里的树枝坚硬，捡来做篱笆，用个十几年也不在话下，不过我貌似没看到这里有红木的影子，干活就算了，我不擅长，如果他们真想要，我可以给他们社区写张支票。”
林晨彻底无语，“这……”
她看着手里的物资，再看向教堂里有些年轻人的身影正在翻物资，寻找他们需要的东西，再看他们社团的人正在挥汗如雨，不由得庆幸，幸好此行就他们四个华人，其他人听不懂华语。
宁菀歪头想了想，又说道：“不过我认为，最消磨人斗志的不是困境，而是如今这样吃不饱也饿不死的救助，所以我写支票意义也不大，你或者你朋友要是想在这里开个伐木场，会很赚钱，而且能带动这个镇上所有青壮年就业。”
宁菀搓了搓食指与拇指，想到这里就有些心动，可惜她在这里待不久。
“对了，如果你们要在这里办厂，最好入州商会，不然可能厂子办起来了，你们也被这些土著排挤出去了。”
宁菀没注意到身后的林宇，像吞了只苍蝇，赶紧放下手上的工具，到车里找水喝，顺便歇息去了。
林晨默默的去找顾青峰说话。
今天的行程相比以往，结束的悄无声息。返程途中，大家都不想说话。
宁菀有点无聊，略有些后悔今天的行程，不过转念一想，待在学校也没什么事情，能有理由出来走走也好。
后座林宇在打瞌睡，林晨看着窗外良久，略有些不甘心。看着前面章宁菀姣好的侧颜，白嫩的耳垂，脱口而出道：“章小姐能不能给青峰哥的社团捐点款？”
宁菀转脸看了一眼顾青峰，“如果有合理诉求的话，可以拿给我助理看一下，她分析后会跟我说的。”
第14章 把酒闲话
想了想又从挎包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顾青峰，“这是我助理的名片。”
林晨伸手去拿，仔细一看，中英文都写着许芳菲的名字，林晨不可置信的叫道：“许芳菲，这不是我们华人协会那个很会做投资的许女士吗？她是你助理？”
宁菀点点头，“如果英文名也没有重名的话，应该是同一个人。”
顾青峰有点不悦，“小晨，不要胡闹。”又对宁菀说：“我们社团也就是找个由头，把大家聚起来，相互扶持，在异国他乡，能找到志同道合的朋友，章小姐不用听她胡说。”
林晨笑了一声，“章小姐，对不起，我不知道青峰哥需不需要赞助，你别当真。不过说真的，我哥和他的朋友一直想建立自己的实验室，做超导体材质研究，那是真的需要钱，不知道你能不能投资一些，刚好你的助理也在帮你做投资。”
宁菀递上另一张名片，这回是递给顾青峰，“他叫汤敏行，是我另一个助理，你可以让你哥和你朋友带上你们的研究内容进展，实验室需要的设备器材报价和大致预算先去找他。”
顾青峰看了林晨一眼，林晨这才慎重起来，帮顾青峰接过名片仍然不敢置信，林宇和韶扬到了米国之后就有这个想法，可惜这么多年一直被钱财困住脚步，曾经在华人商会到处找投资找赞助，如果说许芳菲是个小有成就的，尚可接近的人物，汤敏行就真的非常契合他们的目标了，以前挤破脑袋去接近和认识的人，没想到唾手可得。
林晨看着身边正在打瞌睡的林宇，有些心疼，又有些心酸，“我听说许芳菲女士和汤先生是一对恋人，作为同在波士顿的华人，我们一直想认识汤先生，没想到都是章小姐的助理。”
宁菀听到这里，才转头看了林晨一眼，林晨含笑与章宁菀对视几秒，宁菀坐正身体，“嗯，你们有需要就去找他吧，就说跟我提过了。”
回到诊所，顾青峰想要送宁菀回家，被宁菀谢绝。顾青峰笑道：“今天的安排，对你的意义不大，晚上你有空吗？我们可以去接触一些别的人群。”
宁菀点点头，“可以，不过我要先回去洗漱一下，需要准备些什么吗？”
顾青峰看看宁菀的衣服，“那个场合需要稍微打扮一下。”
“好的，那我先回去了。”
“章小姐！”顾青峰叫住宁菀。“刚才林晨的态度，你别介意，更不要因为我跟她认识，就答应给她投资。”
宁菀礼貌的笑笑，“你多虑了，晚上见。”
顾青峰看着远去的宁菀，沉默一会儿，又不由得笑了，章小姐在讽刺他想太多了，真是个沉默坦率又有趣的姑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