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问爷爷,现在还有没有戴着红袖章的人来收费。
爷爷轻蔑的说了一句,好几年前就给取消了,逮了好些人呢。
我竟忽然语塞。原来我的一直想要的报复,永远也无法实施了。
鸡肉很嫩,爷爷又做的很香,果然是好吃。我在不知不觉之中,吃撑了肚子。
靠在椅子上,忽然就想到了我和柳梦曾经到校长家里去做客的情景,校长家里现在又在吃什么呢?
吃不是可以每天都随意吃鸡吃肉了?而柳梦呢,现在又在吃些什么?
大学四年,匆匆而过,我终于也长成了真正的男子汉。到了外面,再也没有人因为我的身材矮小,而看我是个孩子了。
现在都叫我小伙子。在我如愿找到了工作之后,似乎周围的人对我就更加客气了。
到新单位报到之前,我在老家待了好长一段时间。仔细想来,曾经以为的要永远逃离这块带给过我伤痛的土地的想法,是那么的可笑,可又那么的真切。
爷爷问我,工作找好了,是不是得开始找对象了?
我笑一笑,不回答他,撒娇一般地说道:我想吃你烙的饼。
爷爷嘿嘿一笑,当即就开始和面,把搁在窗前的面碱块用开水化了,揉合到一起,再用被子捂住,让面团自然发酵。
由于是夏季,等我把木柴劈完,爷爷已经在桌子上开始擀面饼了。
烧起大土锅,爷爷指挥着我火大火小、往左往右,一个个直径十几厘米长的面饼,散发着诱人的麦香,出炉了。
我揣了两个在怀里,拿塑料杯子装了一壶水,二话不说骑着自行车出了门去。爷爷在后面叫了我几声,我假装没听到,风也似的走了。
四年了,该死的土路还是没有一点变化。凹凸不平,到处都是石头,骑了一段硌的我的屁股生疼。
我按照四年前的路径,重新登上了西山。西山还是那个样子,只不过山上的松树少了不少,山脚有一面已经被人完成了秃山,不知道是为了挖些宝藏出来,还是只单纯地为了挖土。
挖土,是近几年村里忽然流行的活计。县里要搞新农村建设,就要铺路,挖沟,做渠,样样都得挖土。
村子前面的城隍爷雕像被挪到了南湖的深井里;
村北本来有的一条沙沟渠,每逢夏季会有清澈的会流向东方,现在被挖得更大更宽了,结果长年干涸。
老人们说,村子的风水已经被破坏了,村子再也不可能兴盛起来了。
风水好不好,我不知道,我也不懂,但是我却知道,自我之后,村子里已经整整七年再没有出过任何一位大学生了。
我站在西山顶,举目眺望着山脚下的棠花村,盼望能够看得到某一个大大的额头,短翘的小辫,结果却是什么都看不到。
比起几年前,棠花村里的人,好像更加好了。我自己的村子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青壮年几乎都出去打工了,田地大片大片地被荒废,农村再也不像是农村了,农村人也不再像是农村人了。
我曾经深以为了解的邻居们,也忽然戴上了我从未见过的面具,竟让我避之而不及。
柳——梦!我站在山顶大声呼喊,我会忘了你的!!
山风呼啸而过,将我的声音传到了遥远的未来。
第12章 照片里的小三
秃老五终于还是死掉了。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正好在家里过十一长假。我问爷爷,好端端地怎么忽然说死就死了呢?
爷爷头都不抬一下,轻轻地说了一句:尿毒症,早就该死了。
我十分理解爷爷为何会对曾经的徒弟如此愤恨,村子里绝大多数人都是这样,近几年到处都是一副副盼着秃老五尽快死掉的样子。
秃老五,本姓是什么,我至今也不知道。只是因为头发掉光了,再加上自己说排行老五,村人就称之为秃老五了。
秃老五大概三十多年前忽然从外乡来到这里,说是家里遭了贼人,待不下去了,要在这里过日子。
但他的身后,是一个神志不清的女人,疯疯癫癫,听得到声音却讲不出话来,偶尔的咿咿呀呀,谁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爷爷说,那是秃老五自己从山区拐来的女人,为了怕警察找上门来,特地离开了家,不知道走了多远来到了我们村里。
三十多年前,村里做户籍登记,秃老五给了村长一些钱,忽然就变成了我们村里的本土居民了。
上报到公社,还给他批了一亩六分的责任田。这下就彻底成为了村里的正式成员。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秃老五不仅会种地,还会做菜,而且还做得一手好菜。
村里有人家里要做酒席,便会去找秃老五;
秃老五不识数,也不认字,不知道该怎么操办,听人说我爷爷以前是做这个的,便跑去求我爷爷。
于是,在每一次有人找秃老五做酒席的时候,秃老五都会把我爷爷带去。
爷爷要负责根据主家准备摆多少桌酒席、每一桌酒席要多大的开销,来制定买些什么菜、每样菜需要买多少,大概就是行政总厨一样的角色。
秃老五呢,就自己切菜、洗菜、炒菜,常常一个通宵不睡觉。
爷爷看他一个人忙里忙外,不忍心,便会去帮他做切配,做分碗,甚至做一些所谓的大件菜,比如炸八大碗。
秃老五独独不会这个。主家要求一定要用八大碗时候,就只有爷爷出场了。
这样的好处是,秃老五每次都会送给爷爷两包香烟,爷爷习惯了吃旱烟袋,香烟每次都拿到村里的小店换成了盐或者酱油。
两个人渐渐有了名声,主家在找人做菜,干脆就直接来找爷爷了。
毕竟,秃老五有一个很不好的毛病,太邋遢,又爱喝酒,每次喝完酒了脾气就特别不好。
比如自己的疯女人一直不能怀孕,就每天夜里打她,直到爷爷听到了哭声跑去制止。
村里人就说,秃老五谁也不怕,只怕我爷爷。大约他必须得靠着我爷爷,才能继续他的谋生手段,否则一亩地的庄稼,根本养不活他们俩口子。
秃老五便向村里人说,爷爷是他的师父,哪有徒弟不听师父话的?孙悟空那么大本事,不还是得听唐僧的话?
爷爷年岁越来越大,手脚越发不灵活了,终于再也没有办法帮着秃老五去料理酒席上的事情了。秃老五的家境忽然就落寞起来,脾气也开始格外臭了。
逐渐地,村里人就发现,秃老五会到别人家的田里去偷庄稼,甚至到别人家里去顺拐一些吃食,有时候还会跟小孩子抢东西吃。时间久了,谁劝也不听,村里人就渐渐开始讨厌他。
在我读小学的时候,秃老五的疯女人忽然间就大了肚子。一年后,秃老五用平板车把女人拉到村口的卫生院,他终于有了儿子。
因为孩子的母亲是个疯女人,不会讲话,父亲就成天邋里邋遢,村里人管这个刚出生的小孩子叫做憨蛋儿。
憨蛋儿从小就是村里过得最苦的孩子,我们虽然穷,但是吃饭时候好歹煎饼里卷的可以是臭盐豆、腌咸菜,有时候可以是地蛋或者白菜,憨蛋的煎饼里从来都只有他爸爸自己剁的辣椒酱,甚至连盐都没有。
那辣椒,还算是秃老五自己种在院子里的。
憨蛋儿读到小学三年级的时候,秃老五就不让他读书了,让他辍学帮家里干活。
憨蛋儿很听话,一直任劳任怨的干农活。但是秃老五的脾气却越来越臭,不光打骂自己的疯女人,还会打骂听话的憨蛋儿。十三岁的时候,憨蛋选择了离家出走,好几年不曾回家。
等到憨蛋再次回家的时候,我已经大学毕业。他带了一个挺漂亮的女孩,据说是自己在南方打工时候认识的女孩。
俩人回到家里看望秃老五,谁想到,正赶上秃老五在院子里打那个疯女人,老大一根棍子就往腿上砸,结果疯女人直接骨折了。那个女孩看到这个场景,吓哭了,当天下午就直接走了。
憨蛋把母亲送到医院里,几天后母亲出院,憨蛋给母亲磕了三个响头,满面泪水,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村子。
当年冬天,大雪飘飘洒洒,盖住了村子里的每一个角落。秃老五喝多了酒,爷爷叮嘱他不要再打疯女人了。
秃老五点点头,却在爷爷走后一棍子将疯女人打晕了过去。
可怜这个苦命的女人身上穿着单薄的外套,被秃老五直接扔到了柴禾堆里。
第二天天一亮,爷爷跑去秃老五家里,却发现那个可怜的女人,已经浑身冰冷僵硬,活活在雪夜里被冻死了。
爷爷瞪着都是血丝的眼睛,骂道:“你怎么不去死!”从此以后,爷爷再没有去过秃老五家里。
村里没有人知道憨蛋去了哪里,除了我。
我在有一次的出差时候,在南方的一个小县城,见到了憨蛋。
憨蛋给一家大酒店里做服务员,穿着统一发放的衣服,打扮地彬彬有礼的样子。看见了我,拉着我到餐厅里坐下,说要请我吃饭。
我等他下了班,带他到其他地方吃了一顿饭。问他,怎么几年都不回家的。
憨蛋却给我说:“哥,我没有家。”
我让他给我留一个电话,他却只报给了我一串数字,说这是他的QQ号码,城里人现在都用这个。
现在秃老五死了,没有人料理他的后事。爷爷滴下了几滴眼泪,说秃老五也是苦命的人,一辈子没享过福,得了尿毒症连个端茶倒水的人也没有。可这又能怪谁呢?
我说我可以去把憨蛋找来。爷爷点点头。
第二天我搭乘长途客车去了憨蛋那个小县城。憨蛋没有换地方,我很容易就找到了他。
“哥,我不回去。我没有家。我爸爸早就死了。”
我告诉他:“这是你尽孝的最后一次了。回家给你妈妈磕几个头吧。她太苦了!”
憨蛋忽然哭了。我帮着他去向领班请了假,领班儿收下了我给他的一包黄鹤楼香烟,笑眯眯对我说,以后常来吃饭。
没有葬礼,没有宾客,只有漆黑的棺材,装着秃老五的骨灰,埋到了后山山脚下。
憨蛋在坟前磕了三个头,一滴眼泪都没有掉。我带他去了她母亲的坟前,憨蛋哭成了泪人,鼻涕一把眼泪一把,把头埋在土里,久久抬不起来。
等我送憨蛋回到酒店里,憨蛋执意要请我吃饭。我说,好,但是我不要你服务。你买些酒菜,我们去公园里吃。
憨蛋依然很听话,买了卤肉熟食,还有一提啤酒,带着我到了一个很少人去的江边的公园。公园里有长长的石凳,我们坐在上面,静静地喝酒。
“你爸爸是得了尿毒症去世的。”我告诉憨蛋。
憨蛋忽然把嘴一撇,说道:“我还以为是坏事做多了,被雷给劈死了。”
我看着不过才二十出头的憨蛋,问道:“你一直在这里?”
憨蛋笑了,说道:“哥,我又不像你是个大学生,有文化。我十五岁出来,一开始就去了电子厂,人家嫌我小,不要我。
我就去酒店里给人洗碗。后来,就不知道该去哪里了,洗碗、拖地,后来就做服务员。也许将来有一天,我也可以炒菜了。”
我看着他,说道:“你爸爸倒是炒的一手好菜。”
憨蛋忽然有些烦躁,语气里竟有点厌恶,说道:“我没有爸爸。他是坏人,害死了我妈。”
“你知道你妈妈怎么死的么?”我问她。
憨蛋低头说道:“有人告诉我了,说是被他打晕了,夜里冻死了。现在他死了,这叫报应。是不是报应,你说是不是,哥?”
我看着憨蛋的一脸落寞,告诉他:“憨蛋,你听好了。你二爷爷亲眼看到的事情,你妈妈是因为得了病,没钱医治,在床上睡觉再也没醒,就走了。
村里人说什么你都不要信,你记住我的话就行了。这是你二爷爷亲口告诉我的。”
憨蛋抬起脸,一脸茫然地看着我,忽而低头哦了一声。
“你在这里过得好么?”我问他。
憨蛋笑了一笑,说道:“哥,总比农村好多了。我一个月可以挣八百多块钱了,酒店里一天三顿饭都不会饿肚子。
有些大老板过来吃饭,还会给我小费,一给就好几十块钱。他们真有钱。哥,你说城里人的钱都是哪来的?农村怎么挣钱就那么难的?”
我不知道该回答些什么,把手里的啤酒一口气喝掉了,告诉他:“城里人曾经也是跟你我一样,穷困潦倒的。总有一天,日子会好起来的。你现在挣八百,将来就可以是八千,说不定还可以是八万。”
憨蛋呵呵笑了,说道:“还是不要那么多了。哥,我怕会数错,八千我可能也数不过来了。”
憨蛋的脸上浮起了笑容,一如那个曾经跟在我屁股后头,放话说将来挣大钱、给我分一兆的小男孩,单纯、善良,却又那么可怜。
憨蛋喝了几口啤酒,忽然一脸神秘地问我:“哥,你知道什么是小三儿吗?”
我故意装作不知道,摇摇头,问他:“小三是什么?”
憨蛋一脸得意地说道:“我告诉你哦,哥,小三就是老婆之外的老婆,长得都可漂亮了,打扮的又时髦。还都可年轻了。”
我笑笑,问他:“你哪里看来的这些?”
憨蛋忽然一脸郑重,说道:“哥,这都是真的。你不知道,那些大老板每回吃饭都带着小三,一个比一个好看。真好看。”
我问他:“你怎么知道是小三,不是人老婆呢?”
憨蛋忽然一笑,说道:“因为那些女的都怕老板啊,要是老婆,就应该是老板怕她们了呀。城里跟农村不一样的,哥,农村都是女人怕男人,城里都是男人怕女人,你说奇怪不?”
我一脸苦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
憨蛋喝了几口啤酒,大约是有点上头,继续说道:“我要是能娶一个那么好看的的就好了。真好看。可惜我没有钱。哥,你是大学生,又当了官,你是不是也找一个好看的当小三?”
我苦笑一下,说道:“别胡说了。你哥连女朋友都没有呢。”
憨蛋忽然一脸的惊讶,问道:“真的假的,哥?你没谈恋爱?”
我摇摇头,羞于向他启齿我的感情。自从中考被打击之后,我的整个高中以及大学生涯,都是以一种愤怒的姿态度过的,我耗费了我几乎所有的精力,考上了省城一个机关里的职位,捧上了金饭碗。
唯独只有恋爱,是一片空白,二十好几的人了,还是一个孤家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