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以为时间过去的久了,我可能会有所释然。然而我却惊恐地发现,冬天里的第一场雪纷纷扬扬落下来了,我却对柳梦的现在更加放不开了。
她到底经历了什么?
她在那个灯火通明的酒店里,真的只是一位技巧出色的按摩师傅么?她又是从哪里学会了按摩这项技艺的呢?难不成是泰国?
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让我食不下咽、寝不入眠。我痛恨我自己的无能和卑微,然而在一个下了班的夜里,双脚却还是踩着乱琼碎玉一般的积雪,走向了那个辉煌的酒店。
酒店的喷泉终于不再喷射了,厚厚的冰结了一层,包裹住了喷泉的口,竟也有一种奇怪的氛围,让人看了不免遐想,厚积而薄发,会不会忽然就把冰给捅破了,再喷出热水来?
等我露着傻笑,看到一个又一个嫌弃的眼神,我才发现,我竟然在喷泉旁边站了好久。
我果然够傻。
进得酒店里,前台这会却是空空荡荡了,大堂里除了打扫卫生的阿姨,再看不到其他人了。
我不知道要到哪里才能找得到柳梦,依稀感觉,定了房间或许可以要那个三号来给我做个按摩。
“先生,房间最低688元一间,是套房,设施齐全,卫生干净,隔音效果也特别好,没有人打扰的。本市最好的酒店就是我们这里。可以让您获得五星级的居住体验。”前台的小姑娘嘴皮子也很是利索。
我问道:“五星级体验是个什么样的,你知道吗?”
小姑娘忽然脸一红,说道:“我又没有住过五星级酒店。不过我们这里,住过的都说好。如果您需要的话,1288元可以为您办一间主题套房。”
我有些吃惊。我们这个北方的小城市,平均的工资水平不过也就三千多一些,何以就有人消费得起最低688元的一间房子?
究竟是哪些人过来消费,又或者过来消费的这些城里人究竟有多有钱?
“就普通的房间就可以了,需要押金么?”我问道。
小姑娘笑道:“您给我1000快吧,明早退房的时候我把剩下的押金结算给您。”
我很是好奇,问道:“你怎么知道,我会在明早退房?”
小姑娘一脸得意,说道:“一看您就是要工作的人啊,明天肯定一早就走的呀。”
我低头不语,原来生活里到处都是高手,似我这种不善于隐藏的无异于赤裸裸的被动展现在别人面前。
我大概也需要几张面具来遮掩自己。就像我们院长一样,每天貌似都有不同的面具,会见当事人是一张,给我们训话是一张,见了市里领导又是一张。我一度怀疑,他是学会了川剧变脸的技艺。
688元的房间,心疼了我一整个电梯的时间。前几年跟领导到南方的大城市里去参加会议,貌似住的也是所谓的五星级酒店,标价甚至达到2888元。
结果我们说是参加会议的,拿公务卡一刷,388元。恍惚间让我想起了郊区的某个批发市场,这衣服多少钱?“800!打个折呢?60!”——我差点没笑出声来。
房间并不像前台小姑娘说的那般好,跟我之前开会住过的一些连锁酒店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这样的酒店,售价688元一间,究竟是靠什么吸引了如此这许多的住户的?
还没等我坐下了,房间里的电话就响了起来,叮铃铃、叮铃铃,有些讨厌。
我拿起电话,电话那头是一个语气温和的女人声音:“先生您好,我这里是酒店客服中心,请问您需要什么客房服务吗?”
我忽然有些紧张。脑子里第一时间想到的,这家酒店难道会提供一些违法的服务?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必须得拒绝;
又或者,我留存一些证据,去报给丁所长知道?丁所长的片区,应该是包括在了这个酒店的。
电话那头声音又传来了:“先生,先生,您还在么?”
我问道:“我要你们的三号。”
电话那头,愣了一下,说道:“先生,您稍等。我们马上安排。”
嘟——嘟——嘟,电话挂掉了。我却忽然诚惶诚恐起来,三号会不会是柳梦?
如果是柳梦,我要如何跟他见面?如果不是柳梦,我要如何自处?
身为公务人员,却要在酒店里要求按摩服务,我会不会已经铸下了大错?
多了一会,门外传来了敲门声。我蹑手蹑脚走过去,心里琢磨,我可以通过猫眼看一下,如果是柳梦,我就开门;
如果不是柳梦,我就假装没听到,坚决不开门。让她自己走掉好了。
门外站着的果然是柳梦,只不过又换了衣裳。又宽又大的围巾搭在肩膀上,直垂到屁股上;
围巾里头是一件松松垮垮的线衫,胸前开着很深的口子,美其名曰鸡心领;
下身是一条短裙,紧紧促促缠绕在臀部,也就大致盖过了屁股,所谓超短裙大概就是这样吧。
不过双腿却穿了一条黑色镂空雕花的袜子,脚上是一双黑色的高跟鞋,鞋跟又高又细,真是担心会忽然断掉。
我把门打开,自己缩在门后面,柳梦没有看到人,一愣,却又没有任何迟疑地走了进来。
“大哥,你玩捉迷藏呢?”柳梦问道。转身忽然看见局促在门后的我,立刻就定住在了那里。
我把门关上,再反锁上,又把门后的链条给拴上,长吁了一口气,说道:“坐吧!”
柳梦竟一脸的愤怒,把手上的一个小包往床上一撂,声音里都是怒火,骂道:“你神经病啊!消遣我?拿我开心吗?”
我忽然很是惶恐,压了压心情,笑道:“我没想到是你。”
柳梦一脸生气的看着我,不说一句话,眼神里仿佛是要杀死我一般。
我抬头看了她一眼,立刻又低下了头颅,嘴巴好干,我舔了一下嘴唇,说道:“你在这里上班?”
柳梦竟忽然哭了,一边哭一边忽然骂道:“这下你高兴了?这下你开心了?我就在这里上班,你终于知道了?是的,我在这里上班,是的,我不是什么好人。是的,我就是一个下三滥的小姐!你满意了?啊?你满意了吧?”
眼泪顺着柳梦的眼睛,哗啦啦往下淌,柳梦已经泣不成声了,身子都在发抖。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走上前去,忽然一把抱住她。
柳梦却一把将我推开,大声吼道:“你滚!你不要碰我!我这身子是给客人的,不是给你的!你算老几啊?你装什么阔啊?你在我面前摆谱吗?啊?”
我要如何跟柳梦交谈?我没有经历过爱情,没有谈过恋爱,高中和大学整整七年,几乎没怎么跟女生讲过话。面对这种场景,我该怎么办,我毫无头绪。
柳梦忽然就把围巾扔了,把线衫给脱了,哭着说道:“你不是找我吗?我来了!来啊,你不是要我吗?我就在这里啊!你有种你来啊!”
说完,把超短裙从旁边一扯就扔掉了,把长长的黑色丝袜脱到脚跟,扑到我的身上。
“你来呀!不来就是孬种!别丢人现世!”柳梦哭着吼道。
我把柳梦忽然紧紧抱住,眼泪竟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第17章 红酒真他妈难喝
我不确定将柳梦一个人留在房间里是不是一个好主意,但是我别无他法。
是的,我也痛恨自己的懦弱,痛恨自己的无能,甚至于痛恨这操蛋的老天何以就安排了如此令人心碎的重逢,但当柳梦脱成了赤条条的样子,流着泪水吼向我的时候,我还是选择了逃离。
雪忽而又飘起来了,成千上万的在我身上滚落,画作了满地的忧伤。
柳梦现在做什么呢?我走的时候,她还蜷伏在床上,既没有了眼泪,也没有哭声,就那样静悄悄地像一只受了惊吓的小猫咪,躲在被子里寻找安稳。
也许是我太过残忍,我应该留在那里,给她讲讲话,或许对我、对她都是一个更好的选择。
只是,我痛恨这个荒诞的世界,一如我曾经痛恨乡村的贫苦。
除了做一个逃兵,我找不到其他可以避开的途径。
也许,永远见不到她,听不到她的消息,才是最好的。唯有那样,才能真正的忘记她。
也许,趁早找一个女友,结了婚生了孩子,才是最好的。那样,就会把所有的精力留给了家庭,自然而然地忘却柳梦。
治愈伤痛的永远不是时间,而是将心里的伤口,用其他人来填满。
我需要孟怡纯。那是在这座城市里,我唯一认识的一个女孩了,除了柳梦。
“你怎么打我电话啦?我们两个不可能的啦。”孟怡纯确实是一个心直口快的姑娘,肚子里的话约摸永远不会停留超过三分钟。
在这样一个冬夜,孟怡纯还会接了我的电话,由此我断定,她果然是一个好女孩儿。
“很晚了,你怎么不睡觉的?”我问道。
“我跟朋友在泡吧。谁会那么早睡觉啊?”孟怡纯声音里都是嘲笑。
我忽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支吾了半天,来了一句:“不好意思打扰了,再见。”
电话未挂,我分明听到了电话那头另一个男子极其嫌弃的咒骂:这谁啊,妈的是个神经病吧!
是不是我真的有神经问题,我要不要听锐哥的话,去医院看看我的脑子?
但是我没有时间思考这些问题。第二天天还没亮,领导的电话就打了过来。原来,正在办理的一个案件出了岔子。
这是一个学生家长要求孩子的培训机构退还报名费的事情。
事情的经过其实也很简单。培训机构本来是英语的培训班,但是学校不知从哪里找来了几个外国人做外教,有外教的自然就火了。报名的孩子就很多。
巧合的是,学校原本的举办者,身体不大好,便想要将学校给盘出去。
有那么一个退休的老教师,便花了15万将学校给盘了下来。
接手后却忽然的发现,培新机构的账户下竟然都没有了多余的钱。
心里就很是纳闷,这学费有200多万之多,何以就分文不剩了呢?
举办者就解释道,学费都用作了学校的经营,发放老师们的工资,支付房租、水电,采购办公学习用品等等。
新校长不接受,找了律师,律师告诉他,培训机构属民办学校,是不能转让的,可以要求解除合同,退还自己支付的15万转让费。
学校也因此停了课。
我手上审理的,便是这前任和现任校长之间,关于转让是否合法有效的案子。
本以为没有什么事情的,谁知道那些家长看到学校听课,就开始让现任校长退钱,现任校长当然拿不出这么多钱来,就称是前任校长把学费都给提走了。
愤怒的家长们便去找前任的校长要钱。前任校长呢,就声称自己已经把学校转让出去了,自己不再负责。
家长们再去找现任校长,现任校长说,转让是无效的,已经在法院打官司了。并告诉了家长们我的办公电话。
还有一些家长,忽然就去了市里,投诉去了。说什么法院不做事情,眼睁睁看着家长们无处说理却无动于衷,法院和校长合起伙来坑家长们钱之类的话。
市领导直接找了院长。院长半夜里被叫醒,思来想去,一早就打了我的电话。
领导特别要求我,早上务必要把所有的情况都给他汇报完毕。
一大早,我就火急火燎的感到了领导的办公室。领导的嗓子都哑了,劈头盖脸就过来问我:“那个案子怎么回事,多久能判?”
我回答道:“组织双方开了两次庭了,该说的意见都说完了,该提交的证据也都补充质证过了,现在已经在写了。因为有法律争议,需要研究。”
领导没有这个耐心,一拍桌子:“家长都闹到市政府去了?哪还有心情研究争议!你赶快这两天就判决下去,最好今天就能判决下去!不然那些家长,得把我们法院给堵起来!”
我笑着问道:“那么判决结果,你给我拿个主意?”
领导脸一愣,说道:“你是主审法官,我又不是。你自己拿主意!必须给我判出去!”
从领导办公室里出来,一路之上,我都在琢磨,这样的案子究竟要如何去判决?
领导忽然从后面就跟了过来,问我道:“赶快说说案子争议在哪?”
我叽里咕噜说了一通,领导来了一句:“那就按法律规定判决吧,不要去做过多的推定。”说完,急匆匆走了。
还没回到办公室里,锐哥忽然就从隔壁冒出来了,问我道:“领导找你什么事?”
我回他,一个案子。锐哥说道:“我已经听说了,现在的老百姓不好惹,赶紧地判决了吧,搁你手上压着,也不是个事儿。早判决早轻松。”
我点点头,一抬头却忽而看见走廊里,一个左顾右盼的女人迎面就走了过来。
柳梦!我吃了一惊,心里咯噔一下,难道是来找我秋后算账?
柳梦显然也看到了我。怎么办?躲是来不及了,如果被锐哥知道我和柳梦是认识的,那么中午时分全院的人就都会知道,我原来和一个小姐竟然认识。
这会给我造成什么影响?领导会不会因为这个处分我?如果他们知道我还找过柳梦,会不会给我违纪处理?
我的心脏扑通扑通跳了个不停,感觉头已经有些发晕了。柳梦看了我一眼,像是个没事儿人一样,冲着锐哥说道:“法官,我来拿生效证明,我要去申请强制执行。”
锐哥说道:“我已经给你开好了,你进去拿吧。”说完,拿手一指办公室,柳梦进去了,书记员将生效证明给了她。
锐哥还在跟我说着那个案子如何处理的问题,柳梦却已经悄然走出来,满脸狐疑地看了我一眼,默默走了。
这让我伤心又难过。我究竟是一个什么样卑微懦弱的人?
一整天里,我充满了自责,充满了羞愧。我回想起多年以前的我,那个在凌晨四点和柳梦拼命学习的我,那个总是可以替柳梦接过话头的我,那个下定决心要摆脱自己命运束缚的我,如何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这几年的城市生活,这几年农村人的身份,究竟徒增了我多少的自卑和怯懦?
柳梦的再次出现,难道就是为了提醒我,我需要成为曾经的我?
我终于抑制不住心里的骚动,下班以后也不在单位吃饭了,倒是让暴发的门卫大为不解“怎么今天不在单位吃饭了?有急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