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问道:“那人家一个月给你开多少工资?”
我说:“两万块。”
母亲瞪大了眼睛,说道:“好家伙!我跟你爸,两个人捡破烂,够我们俩捡半年的了。”
说这话的时候,母亲坐在门前的小木棚子底下,正在将捡回来的纸板,一个一个折叠起来,嘴在动着,手却丝毫没有停下来。
我说道:“你跟俺爸,跟我去城里吧,别在这里了。反正我能赚到钱了。”
母亲却忽然问道:“那梦梦呢?”
母亲的皱纹里充满了疑虑,我看着她的有些发黄的双眼,笑道:“梦梦走了。分手了。”
母亲还是没有停下手里的活计,喃喃说了一句:“哦。”
我忽而有些不耐烦,说道:“妈,别干了。你儿子终于能挣到钱了。你跟俺爸,去城里吧。”
母亲笑了一下,说道:“等你结婚了吧。我跟你爸,都是农村人,你将来娶了城里的姑娘,跟俺们生活习惯不一样。我们都邋遢惯了,又不讲究,住不到一块去的。”
这句话让我心里一阵绞痛。
若干年前,父亲就曾经开玩笑地跟我说过,假如有一天我娶了城里的姑娘,父亲和母亲绝对不会去跟我一起住。
因为,他们害怕在农村长久以来养成的习惯会引起别人的误会,城里的姑娘都精贵得很,看不惯农村人的作风,容易引发矛盾,对我反而不好。与其这样,还不如就呆在农村。
这也大概就是为什么,我带了柳梦回家的时候,父亲和母亲会格外高兴的原因。
因为本质上,柳梦与他们没有任何的距离感。但假如我的另一半来自于城市,那就完全是另外一番景象了。
我站起身来,佯装要去厕所,脸上却流下了五味杂陈的眼泪。
父亲卖了废品回来之后,看见我买了一堆东西,问我:“买这么多东西干嘛?我跟你妈又不需要。”
我把事情告诉了父亲。没想到父亲的第一句话竟然是:“不要乱花钱。这些东西能拿到商店里去换钱么?”
我笑道:“都是营养品,你留着自己吃吧。”
父亲却有些心虚地笑道:“那还不如吃饭呢。还是拿去换钱吧。我跟你妈,买点肉吃不就行了么。”
我脸上笑了一下,心里却再次开始绞痛。
父亲和母亲都已经是知天命的人了,白发爬满了头顶,皱纹堆满了面容,甚至是父亲的牙齿都已经开始松动了,整个人的脸黑黢黢的,皮肤粗糙地我似乎都看得见裂纹,尽管我有着两百多度的近视。
他们身上始终穿着不知道是哪一个年代的旧衣服,打了补丁,抹得脏兮兮的不像样子,我问道:“你不换个衣服的么?”
父亲却笑了一下:“干活穿这个,不怕脏。新衣服一弄脏了,不可惜了么?”
我说道:“脏了我给你买!”话语里隐约有些生气。
父亲却不理会我,笑道:“不要乱花钱,又不是不能穿。”
我看了父亲一眼,想起来曾经在我考入大学时,站在餐桌前哭泣的那个男人,内心里一阵自责。原来,这么多年,我愧对了生我养我的父亲和母亲!
“我打算买个车。”我害怕继续想下去,自己会忍不住流泪,只好换了一个话题。
柳梦就曾经说过要买一辆车,孙丰也告诉我,要有一辆车,律师不能没有车。所以,我真的再考虑买一辆车。
父亲问道:“买车得花不少钱吧?”
我笑道:“我能赚到钱。我现在的钱也够买一辆车的了。”
父亲不说话了,只是笑了笑。母亲终于是收拾完了散落的纸板,在盆里洗了洗手,问我:“晌午头你想吃什么?”
我说道:“我带你俩到外面去吃。”
母亲却连连摇头,说道:“俺可不去。每回到外面吃饭都吃不饱,还是在家里啃两口煎饼实在。别糟蹋那个钱了。留着买房子不好么?”
我笑了一下,说道:“我能赚到钱了,房子等两年也能买得起。”
父亲说道:“房价一个劲往上涨,我看新闻里都是的。还是省着点花钱吧。你好在城里站住脚了,我跟你妈就放心了。完成任务了,俺两人就可以回老家照顾你爷爷去了。”话一说完,父亲和母亲露出了卸下重担的轻松笑容。
我不说话,点了点头,独自走向了房外的原野。
田地里,紫色的小树苗长势喜人,微风一过,树叶子哗哗作响,一派欢乐的氛围。
只可惜,我的眼睛却被泪水遮住了视线,感受不到丝毫的愉悦。我错了,大错特错了。
我早该这么做了,早该认认真真的工作赚钱了。我的父亲和母亲,原来一直在等待这一天,原来一直在期盼这一天,从满头青丝等到了两鬓斑白,从朝气蓬勃等到了满脸风霜。
等了我整整三十年!
我终于明白,我自己的方向究竟在哪里了。为了我,为了柳梦,为了我的父母、家人、朋友,我没有其他路可以选择。
父亲对于柳梦的离开很是意外,中午吃饭的时候还是忍不住问了我:“梦梦怎么跟你分手的,没谈妥?”
我笑了笑,说道:“嗯,住不到一块去。”
父亲叹了口气,说道:“梦梦是个好孩子,可惜缘分没到。”
我苦笑了一下。也许,将来会有一天,我会把柳梦重新给带回来的,我深信不疑。
周一,刑辩团队的负责人楚双云忽然来找我,“有一个案子需要你参与,你过来吧。”
原来那是一个集资诈骗的案件。我一向从事刑事辩护不多,为什么会找上我呢?拿到手里的案卷一看,才知道,原来被告人竟然是史淮。
史淮,老家鼎鼎有名的大老板,大企业家,人大代表,大慈善家,是老家做钢铁行业里的龙头老大,人称史老大。
在我还是一名法官的时候,史老大的企业几乎所有的纠纷都在我们法院处理,相当一部分都是我经手判决的。当然,几乎都是民商事争议。
早些年前,就听人说过,国家环保政策调整,钢铁行业面临大清洗,史老大的产业很可能会面临灭顶之灾。看来,传言成真了。
史淮犯了刑事犯罪,当然不可能在老家的法院审理。省高院因为案情重大,直接指定给了江南的法院。这也才是史淮他们找上孙丰的原因吧。
“你原先做过他们公司的案件,情况你可能也比较了解,这个案子,你要持续跟进。”
连我做过史老大案子的陈年旧事,他们都能查得清楚,我真是佩服的五体投地。
转念一想,孙丰之所以找到我,会不会因为这个案子打从一开始就想要利用我呢?
随便了,反正我只要能赚到钱就行了,我迫切地需要钱,需要财富,需要地位。
“上市没成功?成了集资诈骗了?”我问道。
楚律师笑道:“很正常。环保调整,怎么可能还会让一家重污染的钢铁公司上市圈钱?吸引了三个多亿的集资款,现在效益下去了,钱也花掉了,退又退不回去,肯定就成了刑事犯罪了。”
“那我们的策略,是非吸,缓刑?”我问道。
楚律师抬头看了我一眼,笑道:“好,就这么办。不过我们要先和团队商量一下,集思广益才好。你的这个提法也很有意思,可以拿出来考虑一下。看一看,认罪和不认罪,哪一个的难度会小一些,好操作一些。”
刑事辩护团队一共十七个人,加上我,十八个。十五位执业律师,三位实习律师。
这个团队果然很厉害,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见解,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执着。
争论声此起彼伏,有时也会面红耳赤,但却让我非常欣喜。我喜欢这样的环境,高手过招,浑身酣畅。
最终确定下来,按照非法吸收公众存款罪来进行辩护,争取缓刑。
但是第一要务,是立刻着手准备统计出来所有集资对象的姓名、款项、时间、金额,统计史淮公司剩余的所有流动资金、可以迅速变现资产,以及剩余价值不菲的土地和厂房的实际情况。
我建议道:“最好找一两个破产团队的人,跟我们也提个建议,这个案子,看看可不可以通过重整解决。”
楚双云很是高兴,说道:“你的想法跟我不谋而合。不过,这也经过孙律师同意。我们后面再说。现在,必须立刻进驻史淮的企业,接手所有资料。你们立刻动身。”
所谓的你们,就是我,两个实习律师,还有四位执业律师。一共7个人。
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也不给任何的喘息机会,律所的内勤给预定了最近一班时间的高铁,每个人额外给了三千元的差旅费,等于是直接把我们从江南给撵出去了。
“节奏这么快的么?”高铁上,我笑着问道。
姜律师笑道:“一向如此。”姜律师是我们这几个人里,最为年长的了。
四十岁出头,留着干练的板寸,永远是一脸的严峻而不容侵犯的样子。大约,他是我们这些人里的领头人物。
剩下的三个执业律师,跟我差不多的年纪,不过执业的时间都比我长。
跟着姜律师外出,都染上了姜律师的习惯,一本正经的严肃脸,不苟言笑。
反倒是两位实习律师,一男一女,嘻嘻哈哈,到底是90后,足够年轻,充满了对旅程的好感。
“你的非法吸收公众存款,提得很好。”姜律师忽然说道。
我笑了一下,答道:谢谢。
高铁上一阵沉默。
第85章 寻找受害人
老家的天空始终是阴暗的颜色,充满了肃穆和不被人知的冷清感,就连我这个土生土长的人都感觉到了生硬的距离感。
令我意外的是,团队里的律师似乎无缝衔接一般适应了新的办公地点,就连那两个实习律师,也没有丝毫的排斥感,迅速融入。我不得不对孙丰的律所再一次刮目相看。
史老大的钢铁厂已经停工了,工人们大都解散了,停运的机器在那里闲置了不知道多长时间了,缺少了人的维护之后,铁锈迅速爬满了机器的外表,偌大的一个厂房,此刻看起来竟显得破败不堪了。
想当初,有多少人以能够进到史老大的钢铁厂里为荣。还记得每一次召开市里的人大会议,史老大总是意气风发地坐在第一排,慷慨激昂地陈述着要如何才能让城市的经济发展得更好。
就连我当初也都在琢磨,如果没有考上公务员的话,那么就应该努力地进入到史老大的公司里来做法务。
现如今,物是人非,一切都变了。不管是史老大,还是我。
新的办公地点设置在了工厂的办公楼里,我们占据了一间不大不小的会议室拿来做办公区。
姜律师非常老道,第一时间联系到了史老大公司的财务总监,拿到了公司的财务资料。
然后将这些厚厚的材料分给了我们几个人,每人负责其中的一部分,要在电脑上将这些集资的款项全部统计出来。
“我们必须得先算出来,到底有多少受害人在外面,有多少款项属于集资诈骗款。数额的多少影响到被告人的刑期。”姜律师说道。
没有人会对他提出异议。在这个团队里,大家都心照不宣,他是领头羊。
而且,他也确实有这个资格和资历。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着很多比自己更加优秀、更加努力的人,认识到这一点,大概就是我能够进步的第一步了。
“你们俩,跟法务部联系一下,将公司所有的涉诉案件统计出来,尤其是注重应收账款。”
这是姜律师安排给两个实习律师的活,两人点点头,迅速去办了。
“刘总监,公司现在的账面余额大概还有多少?”姜律师问史老大的财务总监刘总监。
刘总监大腹便便,戴着个厚厚的眼镜,留着一个中分的发型,眼睛里却透漏着精明。
刘总监缓缓说道:“现在流动资金这一块,已经被法院都给查封了,包括厂房、土地、设备等。账户里的资金大概不到一个亿吧。”
“员工的工资解决了没有?”姜律师问道。
刘总监笑了一下,“这个已经解决了。本来也是没钱给,政府给协调的。工人们好几千了,都跑去市政府门前上访了。
政府给从中协调了,现在好不容易把员工工资给解决了。大头就只剩下那些投资人了。”
姜律师点了点头,说道:“投资人这一块,肯定是不能足额清偿了。我们只能把流动资金酌情予以分配了。关于投资人这一块,刘总监,你们有没有做过相关的背景调查?”
刘总监笑了一下,说道:“这个倒没有。有人投钱进来,我们哪里会去调查,巴不得能 进来越多越好呢。
要不是环保查得紧了,这么大厂子也不至于说停就停了。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嘛,早些年我们没注意到这个。”
“污染的事情暂且就不提了。我们是来解决史总的刑事犯罪问题的。企业的下一步,会有破产团队进行接手。如果没有背景调查,这些投资人大概的身份信息资料,有么?”
刘总监显得有些意外,大概他也没有想到,姜律师讲起话来竟也是如此的不留情面。
不关他的事,他根本不加以过问,也丝毫不会产生任何兴趣。
这大概是孙丰带起来的,就像是我请求孙丰帮我去找柳梦,结果孙丰却回复了我三个字:没兴趣。
刘总监想了一下,说道:“基本的信息是有。我待会让人拿过来给你。”
姜律师笑道:“好,您辛苦。”这是这一段对话持续到现在为止,姜律师露出的唯一一个笑容。
刘总监走后,团队里的邹律师问道:“姜律师,你要背景调查资料干什么?”
姜律师说道:“现在企业的流动资金根本不够支付所有的受害人。也就是说,压力在我们这边,先还给谁、后还给谁,怎么来决定?
靠背景调查。那些个实际情况困难的,有重大资金需求的,肯定要先还,不然他们会去上访,会去闹。
到那时,社会影响只会越来越差,想要获得轻的处罚就越来越难。
这也是我们未来一段时间内要主攻的方向,找出这些相对困难的人,退还投资款,然后你们要负责,拿到刑事谅解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