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终于听见了自己的声音：“儿子！”
她睁开眼睛，第一眼看见灰扑扑的天花板，昏暗的白炽灯投射冷淡的光线，蜘蛛网静静悬挂在她头顶的角落。
一个声音答复了她：“不是儿子，女孩儿，只用给三百。”
一瞬间，女人感觉四肢都被钉死在这个台子上，丝毫动弹不得，随后梦境的窒息感又向她压过来，她的身体在不断下坠，仿佛被一个无底洞往下吸扯着。这也是梦吗？她惊恐地瞪大眼睛，看着那个天花板、白炽灯和蜘蛛网，它们和刚刚一样，女人差点晕厥过去。
“又是女娃娃啊——”婷妹听见爸失望至极的语气，心里很颤动。
“阿爸，我要有妹妹了吗？”她抱着爸的腿，小心地问道。
“你不会有妹妹的。”男人拍掉她的手。
“可是我想要一个妹妹。”婷妹嗫嚅道。
“你别想，你妈不会生的。”男人说话带着没有余地的坚定。
婷妹对妈肚子里的孩子有着莫名的执着。
“生吧！生吧！我想要个妹妹！”婷妹还是不想放弃。
“别吵吵，再吵马上就把你送回老家！”这一句的威慑力最大，婷妹不再说话了。
男人走过去把女人扶起来，从兜里掏出一个旧得翻皮的钱包，拿出三张锃亮的钞票，还有一张留在了钱包里。
“生吧！生吧！”婷妹稚嫩的声音像梦魇一般萦绕在女人的耳边，她摸着自己温热的肚子，好像能感受到里面生命的呼吸，这一瞬间她是多么不忍。里面的娃寄托了她付出的心血。随即，婆婆的脸色和丈夫的责难在眼前闪过，她的头开始绞痛。女人仿佛站在一条横跨湍水的索桥上，眼下这条索就快断了，桥带着她剧烈地颤抖摇晃，她在这中间，进退两难。唉，如果是个男孩儿就好了，她把牙齿根咬得酸痛，最后决定这个娃不能要。
正规大医院一般是不让做的。于是女人就跑到一家私人小医院做，男人去工厂上班了，婆婆陪着她来的，还有婷妹，她死活都要跟过来，女人实在拗不过就带她也来了。
引产的地方人不多也不少。婷妹坐在她怀里，安安静静的，女人不知道婷妹在想什么，她也不想说话。右边的座位坐了一个年纪看上去还很轻的姑娘，脸上带着害怕和慌张，边上一个大她好多的男人在边上安慰她。
见状女人的心里生出一些自豪来，她生过孩子，倒是不怕这点疼了。
进去之前，女人带婷妹在楼下小卖部买了一包糖，“你乖乖在这里，和阿奶一块儿。”
“阿妈，给你一块吃。”婷妹扯过她的手，在她手心放了一块。
“好，婷妹乖。”女人看着手心那块红色的糖，对着婷妹笑了。
“确定了吧？这么大的月份引产，以后基本上就别想再要孩子了。”医生问她。
“嗯，以后也不要了。”她确定了，她没有生儿子的命，那就认命吧。
“行，在这签个字。”
签完字，医生让她吃药，准备打针。
那针头和老人纳鞋底的针头一样粗，扎针的那一刻，似乎还有“啪”的声音，她亲眼看见针头刺破她的肚皮，然后没了进去。扎在她的肚子里，也扎在孩子的脊柱上。药液从注射器推进她的体内，恍惚间她看见了针筒上的数字刻度，像孩子生命的倒计时。女人又回想起那些个有关儿子的梦，心里好像被挖走了一块，变得空空荡荡，悲伤的潮水快要把她打散，渐渐的，她的身体和脸颊都冷了。唉，怎么会这么难呢。
半夜，一阵渐演渐强的疼痛将女人从梦中惊醒，肚子里仿佛有一个铅砣在下坠，疼痛难挨。子宫像一个被强行拧压的气球，紧缩的疼痛让她感觉自己都快要被挤出来了。不一会儿，腿间变得热热的，黏糊糊的。
“医生医生！”她用力吟叫。很快就有人来了，她感到自己被推走，一只手压在自己的肚子上……眼前人影攒动，她辨别不出来谁是谁，似乎和他们之间隔开了一面灰色的纱帘。器械的碰撞声、医护的说话声、婷妹的哭闹声混合一体，压缩在她的头颅之内，穿插、碰撞，像鞭炮一样跳动。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好像开始逐渐适应，但这些声音却越飘越远，归为一片阒寂。疼痛冲散了她大脑的一切思绪，恢复过来的时候，女人首先感受到是肚子变安静了，曾经那道浅浅的呼吸是真正停滞了。
“给我看一眼可以吗？”女人气如游丝。
“看一眼吧，等下我们要处理掉的。”医生端来一滩血肉，勉强能看出一些形状。
“唉别怪我啊——实在是不能要女儿了——”。
医生听闻，脸上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眉毛紧锁，她指着那模糊的□□，说道：“谁和你说是女孩的，你瞅瞅看这是器官，是个男娃娃啊！”
婷妹看到妈发狂似的爬起来，她的眼珠凸出，上面猩红的血丝看着很吓人，直勾勾地盯着装死胎的不锈钢盘子，还要伸手去抓那一滩死去的血肉。盘子被打翻了，□□像豆腐块一样摔在地上，空气里弥漫着浓浓的铁腥味，她扑到了地上，手上、衣服上沾满了红色的血，有的是从她身下流出来的，她好像想要把它放回肚子里。奇怪的声音从干枯的喉咙中嘶哑出来，她苍白的嘴唇翕动着，惊心动魄的疯狂。
那是婷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到疯狂的妈。
作者有话要说：
与小说风格不太一样，故事从一个出场不多的孕妇那里引申而来，泡菜希望通过这个故事表现另外一些大家平时注意不到的东西
第20章 第十九棵树
半年很快就过去，林也是试用期也满了，医院的年终要举办一场全院人参加的年会。
林也和同事们一起，谈笑着往医院的大礼堂走过去。
来得还算早，阔大的礼堂还没坐满人，嘈嘈切切满是说话声。
林也和梁宇他们从右侧过道往里进，边走边往台上看。
医院的大礼堂气势巍然，猩红的帘幕肃穆地垂落在舞台两边，巨大的放映屏，鲜花簇拥，灯光如昼。
林也之前做的宣传视频取得了很不错的成绩，在几所竞争力强悍的医院中拔得了头筹，宋科长说今天也会有她的表彰，林也还挺期待的。
前排坐着院长，高层，科主任。毕竟离得太远，林也只勉强认出了自己的舅舅，其他的本就不熟，自然没办法辨认。
坐下前她望了望舞台，嗓音突然有些干渴，像是紧张，又像是期待。
她悄悄脑补了一下自己站在台上挥洒自如的场面，胸膛里仿佛有一团有焰而无烟的火，就这么寂静地燃烧起来。
梁宇却很激动，他也是刚刚结束了试用期的新人，忍不住深呼吸：“好像跟我没什么关系，但是我心里特别激动。”
林也喝了一口水喝水：“我也是。”
五点半了，主持人一出场，大家迅速安静下来。
发表开幕词的是医科大学的临床学院院长，国家津贴获得者，院士。
他年过七十，白发苍髯。站在讲台后，扶着眼镜，往台下凝神一顾：“唔，今天来了很多朋友，有基础学院的后生，也有临床医院的同仁，看到各位新老力量欢聚一堂，我心里比你们所有人都激动……”
掌声雷动。
他做总结陈词：“最近在家读了点业务外的闲书，有句话出自《尚书》：‘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厥执中’。这句话让我很有感触，依我的拙见，‘道心’也可以改成‘医心’，‘惟精惟一’更是非常切合我们做医学的传统，希望各位在坚持创新的同时，都朝着这个方向努力。”
表彰大会开始。主持人开始一项一项地宣读表彰项目，先进个人，科室，以及各类医学竞赛的表彰，医学是一个需要不断向前扩展发展的邻域，因此也有非常多的课题研究的项目和学科比赛。
林也听着他们的名字，心中也非常震撼，医生们本来平时大大小小的值班就已经非常忙碌了，还要参加科研研究，真的是将时间都挤出来了。
主持人：“下面是心胸外科的沈白杨。”说完便开始宣读沈白杨的履历。
林也愈发紧张，忙拧开矿泉水喝水。
梁宇看着大屏幕上长长的个人介绍，课题奖项、竞赛成果、论文情况都列得满满当当，梁宇星星眼：“沈医生的实力真的太强悍了。”
林也旁边坐着一位内分泌科室的医生，笑着说：“虽说我在内分泌科，也都知道沈医生很厉害，听说之前他刚来的时候都住在医院很少回去，后来科研忙好了这段时间轻松了一些。”
现场安静下来了，林也往台上一望，透过舞台的灯光，一种神圣庄严的氛围营造了出来。
沈白杨走到台上，低头整理了一下衣服，抬起头来，面色从容。
林也一眼不眨，他高高地站在那，灿若晨星，一如多年前的那个他。
林也看着这么多年依旧在闪闪发光的沈白杨，心中有一股温柔的情感涌流出来，真好，很幸运，他们都是幸运的。
台上的沈白杨也始终将视线放在林也所在的那个角落，他微微噙着一抹笑，身着白大褂的他整个人温润如玉，站在一排医生中气质超然。
林也突然有一种冲动，于是她站起身来，直接走到下台的走廊。表彰结束后，沈白杨走下台，一双纤细的手臂围了上来，沈白杨一眼认出，他也张开手臂迎面环抱住林也。顺手一揽将她带到会场外面的角落。
他低头找她的唇瓣，淡淡的香水味，甜津盈口。
吻上的一瞬间，林也睫毛微颤，她可以感受到他的胸膛发烫，还有呼吸也是，沈白杨身上的气息让她想起海边的清风，他们俩心跳得几乎难以自抑，这种悸动类似触电，有种冲击到心里的力量，浅尝辄止远远不够，本能促使他与她更贴近。他唇齿的魔力让她沉醉，她整个人轻飘飘的，像升到了高高的云端。
这时候突然响起一阵说话声，有人走出来打电话。
林也如梦初醒，惊得忙要推开他。但是沈白杨的手禁锢住了她，打电话的人似乎没有注意这边，直接走远了。沈白杨的呼吸还有些紊乱，就那样静静地靠着她，过了一会才离开她的唇，浅浅的一个吻，真舍不得就这么停下来啊……
还有一周就是林也和沈白杨在一起的第一个一周年纪念日，林也和闺蜜侯露露讨教如何庆祝，她真的有些烦恼，因为沈白杨最近都挺忙的，林也不希望占用他太多时间给他造成压力，她就拉着露露陪她去商场买礼物。
商场的专柜商品众多，林也挑选不下来，偶然一瞥她看到了首饰专柜的戒指，林也心里突然开始紧张起来。
注意到她的视线，侯露露也转头去看，“哎，林妹妹你想要送戒指吗？这个不错的！”
“要不我干脆求婚吧？”林也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沈白杨是她确定的人，她想要和他结婚到白头，他们的未来是确定的，自从他们在一起以来，林也就将沈白杨放入了她未来人生的规划之中，她没有再想过别的。而且最近沈白杨经常调侃自己年纪大还暗示性地叫她“老婆”，这都引起了林也的注意，她想，沈白杨一定会照顾到她年龄还小所以没有正式提出，他在照顾她的想法。
虽然很少女生是主动，但是这也不失为一个小小的，浪漫的surprise，没有规定一定要是男人求婚，只要相爱，没什么不可以。
林也这样想着，走到柜台前和柜姐询问款式和定制样式，然后付款过几天来取。她还买了一些东西打算过几天装饰一下家里，他们一起买了一个离单位挺近的房子，住在一起半年多了。然后明天再做一桌好菜，买个蛋糕把戒指藏在蛋糕里。林也脑子里打算得很好。
纪念日前一天，沈白杨依旧很晚才回来。听到门口的响动，林也马上站起来，站在玄关等候着他，一见到他，林也马上挽住他的手臂，踮起脚啄了一下他的脸颊，然后清清嗓子：“咳咳，你明天也是值班没空吗？”
沈白杨抬眸，面带柔和的微笑：“我们明天一起去高中母校看看吧？”
林也愣住了：“嗯？你明天不加班啊？”
沈白杨眼睛闪过狡黠的神情：“明天是我们的纪念日，怎么可能加班？”
“我还以为……你最近又在忙课题呢？”
“嗯，明天上午就结束了，我从医院过来接你。”
“原来是这样，好啊。”
计划也是可以变化的，林也决定上午布置好的东西，下午和他出去玩，然后晚上再见证惊喜！
中午，沈白杨站在楼下等她，林也坐上车，见他倾身而来，轻轻帮她系上了安全带，虽然两个人关系已经非常亲密，但是林也还是会被他那些不经意的习惯和细节打动，啧，他真会啊。
他们出发了，窗外的风景不断变化移动，越来越熟悉，近期他们都没有怎么回过高中，因为比较忙，这次去也非常有意义，林也心想，沈白杨脑子还是挺聪明的。
一旁专注开车的这位当然想不到自己已经被归列到了聪明人的行列，他紧紧抓着方向盘，手心微微出了一点汗。
假期里，学校人不多。
沈白杨牵着林也的手，带她到了阶梯教室，他站在台上，林也坐在台下，“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林也学妹。”阶梯教室的电子屏幕突然亮起来，他们过往一年的合影缓缓播放滚动。
不等林也说话发表感言，沈白杨又拉起她的手，带他来到了高三的一个班级，是林也原来的班级，“这是我原来高中的班级，也是你的班级，你好啊，林也学妹”
“没能早些认识你，我很遗憾，不过还好最后一直是你。”
教室的屏幕开始放映林也从小到大的照片合集，她盯着屏幕，内心紧张得一塌糊涂，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你过去的人生我没有参与，但是未来我会陪伴你一起。”
“千万别掉眼泪，这还不是重头戏呢！”沈白杨看着她泫然欲滴的模样，赶紧去摸着她的头发，安抚道。
“走！”
出来以后，林也看到走廊上突然站了好多人，是她的好朋友，医院的同事，还有她的爸妈，他们每个人手上都拿着一个气球，沈白杨拉着她继续往前走，他们将手上的气球递给她。然后就到了学校的天台，巨大的墙壁上画着几个大字“Will you marry me?”
沈白杨走进她拿过她手上的气球，转了一个面，气球上也印着几个字母有他们俩名字的缩写，意味“林也&沈白杨”，然后林也看见这个一直温润如玉的男人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一个戒指，他单膝跪在她的面前，向她表达他心中最诚恳的愿望，他的声音刚开始还有一些颤抖，但是后来便越说越坚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