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对她施加过数次暴力,却是头一次看见她那么多的眼泪,像源源不断的泉流,流不尽。
她失去焦点的眼睛重新聚焦,瞳孔映入她的脸庞,眼前的场景逐渐清晰,她眼里的混沌被冲散,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痛苦、难以忍受。
她难以置信地尖叫起来,眼泪直直流下来,嘴里喃喃着:“怎么是你,怎么是你,怎么是你!”
好似心理建设被人击碎,她引以为傲的自尊此时难以维护,被敲碎敲烂,揉碎在小巷的漆黑里。
“怎么是你,怎么能是你!”她抓起支楚月的衣领,靠近她,滚烫的气息扑面而来。
支楚月望着她,声音颤了:“是我。为什么会是我?”
她低下头,眼泪又流下来,顺着眼尾的弧度流过脸庞。
极致的痛苦侵蚀着她,她的语气轻得像飘在空气里的微尘:“我真希望,路过的不是我。”
苏真真抱着头痛哭起来,发出来的声音凄厉得像是夜间寻命的鬼:“为什么是你!”接着又急速地否定着事实。
“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一定不是你。一定不是你。一定不是你!”
转过来那双眼睛布满血丝,眼眶发红,她最后的希望脱口而出:“一定不是你,对不对,一定是我看错了,一定是我看错了。”
支楚月没有出声,她冷淡得像个局外人,看着眼前这场闹剧,把自己撇离了现场。
没有得到预想的答案,苏真真扑过来,想抓住支楚月。
支楚月只觉得右手边有一股滚烫的热源朝她过来,却没有让她感到不适,很快他把她抓起来,又把她放在他身后。
少年的背还不够厚度,却已经足够宽,挡在她眼前,她就产生一种错觉,她可以无视眼前的痛苦,她虚虚地靠在他身后,甚至能感觉到他说话时背也在跟着微微震动。
“你干什么呢?别人救了你,你就这么对别人的?”
苏真真望过来,紧紧咬着牙,没有说话。
“好了,你要是那么有精神,那我们也不送你了。你自己能回去吧?”林哲低下头看她,语气有些冷。
支楚月愣了愣,印象里的林哲好像总是很温和阳光,甚至有些善良。
这种毫不犹豫的不带感情的话,头一次听。
“我们走吧。”
林哲看过来,微微俯下身,轻轻圈住她的手腕,像是害怕弄伤她,讲话也是轻轻地:“嗯?好吗?”
支楚月看着他黑幕里也亮得灼人的眼睛,点了点头:“好。”
支楚月的脸上擦伤了,她自己都没感觉到,等两个人走到市初那条最热闹的街时,林哲才发现。支楚月穿着长袖长裤,手和腿也不知道有没有弄伤。
林哲看着她脸上轻微的那片红,问她痛不痛时,她才后知后觉自己身上的不舒服。
林哲叹了口气,拉着她,有些无奈:“走吧。”
“去哪?”支楚月扯下自己的衣服,盖住自己手上的红。
“帮你处理一下。”
两个人最终在附近找了地方坐下,林哲去药店买了药酒,再回来时,支楚月还呆愣愣的,和平时有些不一样。
现在的她看上去,懵懵地,也没有拒人千里之外的清冷,小脸还挂着泪痕,看上去乖乖的。
“嗯?擦一下。”林哲盯着她发红的皮肤,“幸亏不是很严重,应该很快就好了。”
支楚月接过他递过来的药酒,扯出一抹皮笑肉不笑的笑容:“谢谢。”
林哲看着她挂起的笑容,却不是真的笑,很快就掉下去,恢复成原来的样子。
他知道,她的心情应该不算好。
却不知道怎么开口。
两人在这里遇到苏真真都是意外的事情,再加上之前又因为苏真真闹出了不愉快,林哲还真的不知道怎么开口。
方才苏真真对她的语气,有些熟稔,好像看过她千百次才会一回眸就认出来支楚月。
林哲还在犹豫怎么开口,支楚月已经撩起衣服把手腕处的伤用药酒擦了一遍,回过头发现他目视前方,沉甸甸的心事装在了初见棱角的脸庞上。
支楚月已经从那件事情缓过来了,才后知后觉自己刚刚的丢脸,情绪外露哭得眼泪直流,怎么都不是好形象。
她别扭地开口:“嗯,我好了。”
林哲回过神来:“哦哦好的。”说着把她手里的药酒拿过来装好在小袋子上。
“把这个拿回去吧,记得按时涂药。”
他抬头看了看天空,圆月越过云朵跑出来,散着冷冷的白光懒懒地布在天地间,已经很晚了。
于是,很自然地,他开口提醒:“很晚了,我送你回家吧。”
他明明在思考。
明明刚刚都在想,究竟是什么事情。
他一定也想不通,自己和苏真真的事情吧。
支楚月想着上次的事情没有解释清楚,自己反倒和他生了气,后来和他回家,还妄图利用他的朋友。
羞愧心爬上耳边,变成耳朵上的红,她定了定心。
冲他开口:“再等等吧。”
“你想知道吗?”
“什么?”他还有些懵。
“我和苏真真的事情。”支楚月望着他,用尽了勇气才吐出这句话。
第十章 正式认识一下
“对不起,我骗了你。其实我叫支楚月。”
他们重新坐回来,昏黄的灯光将他们的影子投影在地上。
“我知道啊。我早就知道了。”林哲笑起来。
“我知道,只是我好像没和你正式介绍过自己。”
支楚月垂眸,浓密的睫毛在脸庞笼出一片小小的阴影。
林哲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瞎琢磨着安慰:“没事了,都过去多久了,我们不都认识了吗?”
她轻轻地摇头,倔强地说:“这不一样。”
她的语气带着些悔意:“我不应该撒谎,还要撒谎成苏真真。”
她笑起来,却不见笑意,反倒带着涩苦:“那个时候你问我叫什么名字,我居然在害怕,害怕有其他人知道,你认识我。”
“为什么?”林哲不解了,“我认识你又怎么了?”
“因为,你是许知远的朋友。”
不堪入耳的各种声音在脑海里重复播放,折磨着她的皮肉。
说她仗着样貌勾引许知远、说她是不入流的东西、说她下贱。
如果,我真的认识你和许知远,如果我们真的成为朋友。
那我又会承受怎么样的痛苦呢?
那样想着,居然就不敢再迈出一步,真诚和你相待。
林哲大概还是单纯,有些粗大条:“许知远是我朋友又怎么了?他是他我是我,我们不一样啊?”
好一会,他才反应过来,不敢相信:“她们该不会因为喜欢许知远欺负你吧?”
支楚月沉默着,林哲在一刹那间理清了所有。
整件事情太简单了,苏真真一定是那些人之中的其中一个。
可是整件事情又太沉重,世界上有无数的人在某一秒相遇相识,而支楚月的这种最正常不过的权利因为暴力夭折了。
支楚月看过来,还是那样好看的杏眼,圆角钝圆,眼尾微微勾起,然而眼里却分毫不见光,像汪着的只是一潭死水。
她一开口就像挣扎在雾里的白蝴蝶,若隐若现,好像飞走了却还停在原地,迷失了方向。
“我第一次被打,是在高一。那个时候,我还不认识苏真真。”
记忆回溯,掠过苦痛的两年,停在一切的开始。
支楚月的老家是在南城的一个小镇上,从小她在镇上念书,算是有几分读书的天赋,那一年中考放榜,她是镇上唯一一个考上市初的学生。
那天,镇上的很多人挤到她门前,祝贺她,镇长也笑眯眯地,友善地和她说着恭喜。
那天很多人把她捧在中心,她被迫弯下腰带上红色丝带围在腰上,然后站起身就被热情的人用相机记录下那一刻。
那一刻,她刚刚好直起身子,眼睛闪着亮光和周围人的喜悦相得益彰,整个气氛很愉悦。
她的嘴角微微勾起,杏眼弯弯看起来使得面目更加柔和。
照片上的她,像被泡在金黄色的光圈里,整个人金灿灿。
那个时候的她,以为,金黄的阳光是她的未来,刺眼却也耀眼。
却不知道,去到市初,接受的不是憧憬,而是永无止尽的痛苦,是无法被阳光侵入的黑夜,是化作手臂上青紫颜色的伤。
“然后她一直打我,我不知道为什么。一开始我还会反抗,因为我觉得这是无妄之灾。”
“但是后来,我发现,我反抗不了。”
“我不知道怎么了,我突然开始害怕,我害怕我被别人看见我的伤口,然后我就穿上了我的长袖外套。”
“就算是最热的时候我都没脱下来过。”
“其实,我很怕热你知道吗?”支楚月笑起来,低下头去,笃定地回答:“你肯定不知道。”
“我觉得我很奇怪,我明明很热,可是我却再也没有办法坦然脱下我的长袖校服了。”
“我想我肯定很奇怪,没有人会在夏天穿长袖。”
“可是,我觉得穿短袖的我好奇怪。好奇怪……”
哪里奇怪了。
支楚月自己心里也不清楚,但有时穿着短袖她会羞愧,觉得这是偶尔偷来的时间。
有时她又极度害怕,怕没有遮挡的手臂下一秒有幻化出青色的淤伤。
林哲听着她毫无起伏的声音,好像身在局外,只是作为旁观者诉说着整件事情。
那样的平静。
可是尾音的颤抖又出卖了她。
长久以来隐忍的痛苦最后终于破防,化作眼尾发红的痕迹,最先遭殃的就是眼睛,盛满了亮晶晶的泪。
林哲静静听着她讲,却插不上嘴。
看她弓起背把自己的脸埋在膝盖上,她太瘦太瘦,蝴蝶骨撑起衣服,像蛹挣扎破开暖壳,他有一瞬间觉得她脆弱得就要飞走了。
那一刻,他伸出手,抓住她,无论是手掌还是肩膀也好。
他产生了那种急迫感——一定要抓住她。
支楚月的右肩传来一阵暖得近乎发烫的热,她顿了顿,哭的进程被打断。
她抬起头,有些狼狈地用手背擦拭着眼泪。
“别哭了。”林哲起身,蹲在她面前,语气柔和得像春天里的风,“你一点都不奇怪。”
“真的。你一点都不奇怪。”他一字一句地强调着。
“没有人愿意把伤口裸露出来,支楚月,你和任何人都一样,受伤了就想把伤口藏起来,你的校服就像你的创可贴,把你的伤口都遮起来了而已。”
他指了指她手背新帖的创可贴,语气变得沉重:“从小我家里人就告诉我,别人打了你,你就要反击回去,让他知道你不是好惹的,这个世界对待暴力有很多种办法,但是最简单最有效的却是以暴制暴。”
林哲摊开手掌,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弄来的,只见手心躺着洁白的纸。
“嗯?擦擦?”
见支楚月愣愣的懵懵的,眼睛发红鼻子也是红红的,像被人扑上了一层粉,湿漉漉的眼睛显得整个人更加楚楚可怜。
林哲忽地笑了起来,嘴角勾起,有些感叹:“支楚月,你现在的你真不像你。”
嗯?
支楚月回过神来,接过他手里的纸巾,吸了吸鼻子,把要掉下来的泪和涕都擦干了,总算看起来精神了一点。
思绪斩断,她声音哑了却也软了:“为什么?”
说完又觉得后悔了。
很显然,因为她情绪失控了,一定很丢人……
“你看。”
林哲喊了一声,支楚月看向他时,只见他拉直唇线,微微低头看向他,眼睛瞳孔往下移,看上去还有些冷淡,甚至有些凶巴巴的。
“你平时是这样的。”
“但是,你现在是这样的。”
他微微张开嘴巴,眼神有些呆滞看着前方,有些圆的眼睛眼尾勾起,看起来懵懵的,又显得幼态。
他补充了一句:“现在看起来,像个小孩。”
支楚月顿了顿。
小孩……
不是觉得她丢人,也没有觉得她厌烦。
听他上扬的语气,仿佛小孩是个可爱的形容词。
“哦。”支楚月干巴巴地回他,“但是我没有那么凶吧平时。”
“我哪有说你凶了?你瞎想。”
“?”支楚月眉毛挑起,“可是,我看你演我就演得很凶。”
“你要是真的凶,那我还放心一点。”
支楚月顿了顿,低下头敛了敛情绪:“我做不到。这个世界上多的是没有同理心的人,我怎么做到让别人和我感同身受,那我也要成为那样的人吗?我最讨厌的就是那样的人。”
林哲的语气忽然冷下来,眼神变得冷冽:“这世界上可以有一个苏真真,也可以有无数个苏真真,你还要沉默下去吗?”
支楚月像被人卡住了头脑思考的功能,她有些发愣地看着前方,眼前的景色都变得空虚,她分明听见自己心里的声音,她是不愿意的,不愿意受到欺凌。
她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月亮跑进云里,清冷的月光沉沉穿过云层,到达地面已经所剩无几,周围都黯淡下来,心情、氛围都浓厚起来。
支楚月无意识地抓着那袋酒药,混杂的大脑一瞬间涌进上百个词句,却滞留在喉咙,怎么也发不出声。
已经错过了最佳发声点,她不说不是,说也不是,她太矛盾了。
这时,她忽然听见他声音响起,宛如天籁一瞬间抚平了她心底的烦躁郁闷与纠结:“她支楚月,只要你想,我们就可以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