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北以前曾委婉地暗示过她,韩菁当时头也不抬:“我不需要。”
小时候因为有莫北在,她不觉得一个人有什么不好。等到长大以后,安静寡言就渐渐养成了习惯。
在同学聚会上,搞班内消化本就是被豪灌的对象,更何况沈炎领走的是韩菁。他面前的酒杯空了满,满了空,韩菁对此也无能为力。
高三时候的课代表搭档中间拎着酒瓶捏着酒杯过来找韩菁,带着笑容:“韩菁,咱俩好歹以前一起收过作业布置过任务,连着两年也没见着你,现在怎么说也要一起喝一杯。你一我三,好吧?”
韩菁还没有说话,沈炎就接过她的酒杯,一饮而下。
很快男生们就找到了另一个诀窍,于是敬酒攻势伴随着叫好声越发变本加厉。
等到聚会散去,沈炎已经醉得一塌糊涂。他两个多小时里几乎没怎么吃东西,一直都是在喝酒。但好在他的脚步虽虚浮,但她的搀扶下还是可以走路。并且抿唇闭眼不多话,也不会像韩菁担心的那样耍酒疯。
她头一回觉得从会馆到地下停车场的路程有这样远。好不容易把他弄到停车场,沈家的司机很快眼明地上前帮忙。韩菁抹了一把额头上的细汗,说:“先去买点醒酒的东西。”
到了最近的药店,司机下车去买醒酒药。韩菁把杯子凑到沈炎的嘴边,试图让他喝下。
她还从没有照顾过真正酒醉后的人。莫北极少会喝醉,装醉是他的强项,他总是可以在任何时候都保持清醒,即便喝得太难受,聚会离去时被照顾的那个人也总会是韩菁而不是他。
沈炎掀开眼皮,眼神不甚清明,定睛看到是她,还是把水一口口喝下。
但他的眉头依旧淡淡地蹙着,让韩菁不知怎么办才好。咬了一下唇,轻声说:“我帮你拍拍背吧?”
沈炎难得还能听懂她说的话,声音极轻微地回答:“还不用。”
他一直定定地瞧着她,眼睛里墨黑得就像深海漩涡一般,带着明显的暗流涌动,韩菁被他看得不自在,扭头去看窗外药店玻璃窗后面正在买药的司机,沈炎却在她脑后开了口:“韩菁。”
她回过头,蓦然就看到一张放大的脸庞。沈炎欺身上来,十指交叉握住她的两只手,然后上半身的重量略略压下,一个蜻蜓点水的吻就柔软地印在她的嘴唇上。
他浅尝辄止,并不深入,却一直停留到司机回来。
此后的车程,韩菁全部靠在车窗上,侧脸冲向车外度过。她长长的头发垂下来,从沈炎的角度看过去,只可以看到她俏直的鼻尖,一点细腻嫩白的肌肤,以及一动不动的漂亮眼睫。
韩菁这个假期过得很简单也很平静。莫北和之前没有变化,这是她从回国的第一天就得到的认知。依旧不动声色,依旧温柔纵容,依旧平和沉静,一姿一容,都是行云流水的一幅画。
和以前的以前一样,他再忙,也会尽量空出时间陪着她。去香港看一场马赛,到海边晒晒日光浴,再或者唱着双簧骗骗江南哄哄吉祥和如意,这些都是他们以前以及现在经常做的事。而且因为少了韩冰也少了其他红粉知己,莫北单独为她挪出来的时间相较之前其实更加的多。
起初韩菁也十分平静,心情甚至称得上微微的愉快。但是随着时间推移,她却隐隐地越来越烦躁,尽管和莫北待的时间比之前更多,话却变得比之前更少。
转眼四个月就快要过去,韩菁九月二十六日的机票,前一天下了连绵秋雨,从早上一直持续到晚饭时间,雨打芭蕉的声音,以及萧瑟的秋风,还有阴暗暗的天空,统统都让她的脾气越来越差。
韩菁突然无预兆地拒绝吃晚饭。并且不解释原因,趴在床上一动不动,任凭外面管家女佣和莫北柔声细语。
“菁菁,一顿晚饭不吃没有关系。”莫北的声音像是微微叹息,“但是你已经很久很久都没和我说过心里话。如果你找到了更加合适倾诉的人,那也好。但我不希望你一直把事情憋在心里,那样对自己太残酷。”
他的话音落了半分钟,面前的房门突然打开,韩菁推开他,一个人抓着车钥匙跑了出去。
她钻进停在庭院里的那辆跑车里,甩上车门,引擎发动,车前灯打亮,在众人还在愣神的空当就已经消失在视线里。
莫北的眉心紧紧地蹙起来,抓起客厅茶几上的另一把车钥匙,外套也没有来得及拿就迅速追了上去。
韩菁的车子直接开向郊外,且车速十分快。她把路口红灯无视得让莫北胆战心惊,偏偏也只能跟着一起闯。
一路驶向高架桥,韩菁把车速调到最大限速,简直可以称作风驰电掣。莫北紧抿着唇,也调至最高档,然后从左路超过去,接着开始慢慢减速,韩菁试图左打方向盘反超,他的车子也跟着向左,她向右他也向右,韩菁不及他驾驶的技术,莫北最后终于迫使后面那辆红色跑车渐渐慢慢下来停了车。
秋雨已停。莫北面无表情地下了车,把韩菁的车门打开。微微低下身,韩菁的手还握在方向盘上,坐姿依旧笔直,表情在车子里晦暗难辨,莫北更加弯下腰,才听到风声里混杂的低低抽噎声。
他定住眼睛更仔细地辨认,才发现韩菁已经泪流满面。
莫北把她从车子里拽出来,韩菁的眼睛哭得模糊不清,嘴唇紧紧抿着,鼻尖红透,狼狈得像是大雨过后凋零一地的花朵。
他一言不发地拿出手帕轻柔擦拭,韩菁突然激烈地甩开他的手,并且后退一大步:“不要你管!”
“不要我管,那想要谁管?”
“谁都可以,就是你不行!”
“为什么?”
韩菁的头发粘在脸上,牙关紧咬,狼狈不堪;她定定地看着他,片刻后用了最大的力气清清楚楚喊出三个字:“我恨你!”
莫北眉目不动,眼神淡淡地:“哪里恨我?”
韩菁哭得更加厉害,倔强地站在原地,看着远方乌黑如墨的天空,却不肯再说一句话。
两个人静默对站了良久。韩菁穿得单薄,因为太瘦,一对蝴蝶锁骨凸出,单衫也显得分外空空荡荡。莫北看着她的侧脸,一时间有些怔忡,眼神愈发黝黑莫测,手指差一点要抚上她的脸颊,韩菁却突然一动,重新钻进了车子里,启动,倒车,转弯,然后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第八章
韩菁二十二岁
(一)
自秋季开学,韩菁在英国待的每一天都心不在焉。她渐渐又变得不爱说话,喜欢发呆,不爱吃东西,更不会笑。整个人始终恹恹的模样,瘦下去的速度令人有些忧心。
她和莫北的这一场冷战维持了很久,从秋季开学一直到过春节,甚至没有打一次电话。等到了春节,在莫家父母以及江南的好歹劝说下,终于肯和莫北接通了电话。但是当他提到要来英国看望她的时候,韩菁再次干脆地拒绝。
莫北沉默了半晌,温声说:“好吧,我依照你的意思。可是你的理由是什么呢?”
韩菁还是一如既往的任性口吻:“没有为什么。让你不要来就是不要来。”
担心韩菁的不止莫北一个。沈炎亲眼目睹韩菁的变化,比远在T市看不到具体情况的莫北更加心疼。他把担忧很明白地写在脸上,但被韩菁故意无视掉。
韩菁买了一把小提琴,每天没事的时候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按着琴谱拉来拉去。但也不知道是刻意还是无意,客观来讲,她拉出来的曲子都很难听,魔音穿耳之下,唯一能安然坐在她公寓里不走的就只剩下一个沈炎。
虽然沈炎拿韩菁的任性一点办法都没有,但是韩菁也拿他的淡定毫无办法。有的时候就是两人在互相心照不宣地见招拆招,而往往最先暴躁的总是韩菁。有一次韩菁从学校回家,坐在一条长凳上不肯再走,天气阴沉,而她穿得单薄,没过一会儿就打了个喷嚏,沈炎把大衣披在她身上,被韩菁不动声色地斜了斜肩膀滑了下去,他看了看她,干脆把大衣收在一边,陪着她肩并肩坐在一起一块儿冻着。
他里面只穿着一件薄薄的衬衫,在萧瑟寒意中背靠着长椅翻报纸,有行人偶尔会奇怪地看他们一眼,沈炎却一如既往的眉目冷淡不动声色。于是最后忍不住的终于还是韩菁,腾地一下站起来,扭头就走。
虽然韩菁时常因为这样类似的情况感到憋闷,然而吵架对于韩菁和沈炎之间又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沈炎变得越来越收敛,举手投足间都有着和莫北越来越多的相似。眼神古井无波,行动力不容置疑。而应对她的手段也相应的越来越多。每当韩菁怒气冲冲拧起眉毛的时候,沈炎总会适时地退让一步,她就像是钢针扎进了空气里,闪到的往往是她自己而已。
韩菁体力越来越差,在一次降温时终于得了感冒。她鼻塞头痛,但又不肯去医院看病。正好又逢上沈炎忙于论文,一天没有给她打电话,等到第二天到了她的住处时,才终于发现不对劲。
他敲门很久都没人来开门,打电话给她的手机也不接,等他拿了钥匙打开门,入鼻的是一股很明显的酒味。
室内温暖,韩菁穿着单薄的银色丝质睡袍坐在楼梯处,手指间还斜斜挂着一只小小的酒杯。她的下巴搁在双肘中间,双肘搁在膝盖上,眼睛直直地看着前方,对沈炎这边的动静充耳不闻。
她的脸颊有一团粉红,是酒后和感冒的双重原因。微微抿着唇,一动也不动。沈炎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她身前蹲下来,他的眉毛很重地拧起来,他从未这样喜怒形于色,然而韩菁还是不为所动,只是眼珠终于对准了他,很困难地辨别着她的面孔,慢慢开了口:“……小叔叔?”
她周边都是伏特加的浓郁气味。沈炎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目光阴沉,薄唇紧抿,半晌没有说话。韩菁咳嗽了一声,微微歪头,目光涣散地瞧着他,说:“你为什么不说话?”
沈炎目光难测,终于沉声说:“韩菁,你看看你。现在的你变成了什么样?为了一个莫北,你至于把自己折腾成这样?”
这是他第一次说重话,也是韩菁平生第一次听到这样重的话。她迷茫茫地看着他,眼睛眨一眨,一串眼泪银线一样坠下来,带着哭腔说:“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们每个人都不知道。”
“好,我不知道。你告诉我。”
韩菁的手指无意识松开,酒杯瞬间滑落,被沈炎眼疾手快地收在手心。他抬起头,韩菁的手指正好摸上他的侧脸,怔怔地瞧着他,慢慢说:“你究竟是小叔叔……还是沈炎?”
沈炎一张脸冷成一块寒冰,静默地看着她,没什么回应。
韩菁向他伸出双臂:“你背我回家。”
“这儿就是你家。”
韩菁举着手臂,眼神迷离中带着执拗:“那你抱我回卧室。”
沈炎绷着脸,最终叹了口气,还是照办。他的手穿过她的腿窝,微一用力,把她从楼梯上抱在了怀里。
她窝在他胸前,双眼大大地睁着,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突然开口:“我很讨厌你,你知不知道?”
“……”沈炎没说话。
“你都不问我为什么讨厌你。”
“……”沈炎的话木成一条直线,“那你为什么讨厌我?”
韩菁接着说下去:“我一个人去英国那么久,你都没有给我打过一通电话。你和韩冰结婚之前不是这样的。等到结婚以后,你就把我彻底忘记。我在你面前的时候,你就很温柔。你见不到我的时候,也不会不习惯,你都没有想念过我。”
沈炎很忍耐,然而还在可以忍受的限度内。他没有开口。
“你看你现在,都没有话反驳我。”韩菁抽了一声鼻子,声音渐渐加大,“你根本就是一点都不在乎。我怎么做你都无所谓,我做什么你都不在意。你整天一副高深莫测的态度,我就是讨厌你这种高深莫测的态度。我那么讨厌韩冰,你还和她结婚。”
“……”
“你就是一直拿我当小孩子哄。我那么多的话都不能说。我特别特别讨厌你花心风流,我特别特别讨厌那个韩冰,我特别特别不想看见你结婚。”韩菁忽然抱住他的脖子,抱得十分紧,紧到几乎让沈炎喘不过气,她的声音很细很娇气,还带着压抑的隐隐的哭腔,就像是受伤的小猫在呜咽,“小叔叔,你知不知道等待真的很辛苦啊。你知不知道我真的已经很累了啊。”
她的眼泪蓄满了眼眶,尽管努力大大睁着,最后还是掉了下来,落到他的衣襟上。沈炎一言不发,目光越发深邃冷淡,把她搁置在床上,他的手捏住她的肩膀,力道时轻时重,轻吸一口气后还是放开,给她拽过被单,敛声说:“你该睡觉了。”
韩菁却一点也不困。睁着一双乌黑湿润的眼珠看他,紧紧拽着袖子不肯让他离开。沈炎木着脸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她只迷迷糊糊意识到他的怒意,却不知他的怒意何处而来。过了片刻她再度挑战他的底线,说:“我要听你给我讲故事。”
沈炎没心情讲故事。“我不会。”
“你会。”
沈炎看着她,说:“好吧,我会。但我现在不想讲。”
“为什么?”韩菁说,“小时候你总是给我讲故事。”
沈炎抿着唇,表情很忍耐。韩菁看了看他,又低头揪住他的手指,慢慢说:“你变了好多。”
沈炎终于皱起了眉毛,他俯下身,捏住她的下巴,另一只手握住她的手,单腿跪上床,把韩菁抵在枕头上无处可逃。他的嘴唇落下来,准确无误地撬开了她的。
他从开始后的每一次探入都交涉极深。韩菁无法呼吸,皱着眉头抵抗,她用腿去踢他,但没有效果。沈炎的唇舌交缠间没有柔情蜜意,他狠狠地吮吸,像是要夺走她胸腔中所有的空气。
一直到韩菁满脸通红,沈炎才终于放开她。韩菁很快抱着被子剧烈大声地咳嗽,睡袍水一般滑下去,露出后背和肩膀。她的头发和咳出的冷汗还有泪水粘在一起,而咳嗽声一直停不住,越来越狼狈。
沈炎很快后悔,去了厨房端来水,喂到韩菁嘴边,结果被她毫不犹豫地挥开。水洒在被单上,韩菁把床上所以可以搬动的东西都朝他扔过去,枕头抱抱熊还有床头柜上的杂志和报纸,她泪眼迷蒙,却还是努力在把眼睛睁大:“你给我出去!我不想见到你!”
沈炎一直在距离她能把东西砸到他,又不至于砸得太痛的地方站着,一直等她砸得累了才慢慢靠近,韩菁的咳嗽终于稍稍好些,尽管还在醉着,却本能地像是一只警惕的猫一样瞪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