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终于叹了口气,把她砸过来的东西小心地归类放好,又把水杯搁在她够不到的位置上,拧暗了壁灯,说:“你好好休息。”
半夜的时候韩菁醒过来。头疼欲裂。这种状况她只体会过一次,还是远在数年前,她被莫北从夜店中揪出来的那一次。她掀开被子要下床,发现自己头重脚轻,差一点跌倒在地上。
她挨到厨房去找水喝,蓦然发现客厅开了一盏孤灯,而沈炎歪在沙发里,身上披着毛毯,看来睡得很熟。
她扶着墙走过去,沈炎很快就有所觉醒,在她距他还有两米远的时候睁开眼。他揉了揉眉心,淡淡地看着她:“睡了一觉,酒醒了?”
韩菁把他滑到地上的毛毯捡起,问:“你怎么在这里?”
沈炎面容沉静如水:“我来找你,你喝得酩酊大醉。我不放心,在你客厅沙发上待到现在。”
他的脸色稍显疲惫,但整个人依旧衣冠楚楚。韩菁很仔细地在他脸上寻找蛛丝马迹:“……你怎么知道我在喝酒?”
“我不知道。”沈炎没什么表情,“我只是恰好碰到。实话讲,韩菁,你的酒品不算很好。”
韩菁握着双手,低声询问,“我昨天是不是做了什么过分的事?”
沈炎看着她:“你都不记得了?”
看到韩菁摇头后,沈炎眉目不动:“我个人觉得,你还是不要知道了。”
韩菁这一次醉酒带来了不小的后果,又或许是因为她以往积累下来的各种隐性疾病终于从量变达到了质变,在第二天就开始缠缠绵绵地生病。她的身体虚弱,鼻塞咳嗽,喉咙发炎,四肢无力,没有胃口,什么都咽不下去。
这样的情况让沈炎看了很着急,然而对于韩菁来说实在又算是有些熟悉。她头昏脑胀之中,想起如今这个样子和那年抑郁症发作之后的感觉也差不了多少。而她的态度一如既往的强硬,沈炎说什么她都不为所动,一点想配合去医院检查的意思都没有。
好在沈炎对待她的方式和莫北相同。说了几次后见没有效果,就不再规劝。而是查阅了许多网页,又特地打去新加坡的爷爷那里,请教那里一位资深中医的意见,然后用精确到毫厘的程度来为她熬制药粥。
韩菁其实很有自知之明,她知道自己有时候固执得就像块木头,如果换做她自己,恐怕也无法忍受自己。然而事实是,莫北就是这样忍受了她十几年,而沈炎对于她的缺点也是同样一副十分包容的态度。
从某种角度上看,她实在很幸运。
她的思路转到这里,突然头一次改变了心中的想法。其实莫北这些年一直没有变,变的只是她的心理。她说到的话他全部做到,她想得到的他全部帮她拿到。这个世界上条框太多规则太多,然而在莫北的庇护下,她成长得没有任何压力和恐惧。这些年莫北对她的呵护和纵容,假如客观上从他抚养未成年人的角度,主观上按照她满意不满意的程度来打分,那她应该给他满分的。
只是许多事情都不是对和错那样的简单。她虽然这样想,可还是很难过。说不出的难过。她等了这么久,依恋了这么久,久到她已经把当初那种可以不顾一切的勇气消磨殆尽,却还是没能等到一句让她稍稍满意的话。又或者事实也许是,这些完全都是她自己的想法,也许事情发生之前就已经注定了她等不到一句满意的话。
就像是一个小丑,它只有一个观众,它也只需要这一个观众。小丑穷尽了全身的本领去讨好这唯一的坎坷,却一直没有笑声和掌声。它的表演没有回应。小丑摔倒了,看客以为小丑只是在表演,只是在淡淡地笑;小丑最后绝望地哭泣,看客以为这也是并不搞笑的杂艺一种,依旧是在淡淡地笑。
小丑一刻不停地表演,终于花光了全身的力气。它终于意识到自己是失败的,也许它并不适合做这个人的小丑。自己也许只是一厢情愿,也许看客没有了小丑,反倒会更加的快乐。
也许小丑退场的时间到了。
(二)
韩菁的病症终于在沈炎坚持不懈的调理下慢慢好转。然而她时常发呆的毛病留了下来,常常会看书看到一半就不自觉地转了头看向别处,然而撑着下巴兀自发呆。
她最近很想让自己回到过去,虽然这个愿望实在是无法实现,但是她还是不可遏制地幻想能够回到九岁时候的自己。那个时候她早已从父母双亡的阴影中走出来,快乐无忧,有最疼爱她的莫家伯父伯母,有无论任何要求都会含笑答应的莫北,她的心思尚干净单纯,享受万千宠爱和奢侈生活,可以肆意嚣张和任性,那是专门属于小孩的特权。
她不用患得患失,也不用忧愁诺言是否真实,也不用为了镜中花水中月倾尽心力,直至疲惫至极。那个时候,都是别人在为她张罗事物,打点一切。她拥有众所欣羡的家世,容貌,和无微不至的呵护与纵容。
这些不切实际的渴望让她时常会想到眼中闪烁明亮光芒。然而当沈炎出声打断她之后,她眼中的光芒就又会迅速化成灰烬,隐在最底层,消失不见。
韩菁心情低落,想的东西也不怎么乐观。总是在琢磨,是否诸事真的如同江南所说,人一生哭着来,笑着走,几十年吃喝拉撒睡,到最后一仰头,什么都没了。那活着的意义究竟在哪里。
她想了很久也没有得出答案,有一次被沈炎不动声色地问了一句,就一不留神把问题脱口而出。
沈炎掐掉面前的视频通话,想了想,眼神很冷静,却平铺直叙地说着相反的话:“假如现在你得眼睁睁地看着我死去,会难受么?”
韩菁立刻拧起眉毛瞪视他。
“那看来是会的。”沈炎笑了一下,“就算活着真的没有意义,你也会希望其他人活下去。同样,反之也成立。我们既然都不是哲学家,这些东西就不要再钻牛角尖想下去。这些话我从你口中听到,我有点儿不好受。”
“我只是偶然想到了而已,没有钻牛角尖。”
沈炎没有反驳她的话,像是想到了更重要的事,又说,“马上就要毕业,我得定机票。你什么时候回国?”
韩菁听他说完,脸色渐渐冷下来,一时没有回答。
沈炎看着她,说:“你是不是还不想回去?”
韩菁抬起眼看他,眉间已经凝成一片白霜,抿着唇还是没说话。
沈炎叹口气,扔掉笔记本走过来,在她身前半蹲下,握住了她的一只手。
韩菁僵硬了一下,试图把手抽出来,没有成功。
沈炎握得更紧,望着她说:“我们先不回国,出去转转散散心,怎么样?”
韩菁声音干哑,沙沙地像是粗粝的石子一样说出来:“去哪儿?”
沈炎看着她:“我想带你去新加坡。”
韩菁对沈炎的建议没有反对。结业仪式完毕的第二天,两人便乘航班直飞新加坡。
新加坡是沈炎这几年一直在考量发展的地方。他的本家在这里,且看起来势力不小,两人刚到机场就受到了沈家的隆重接待。四张陌生的面孔突然没什么表情地就冒了出来,在两人面前整齐划一地站好,整齐划一地道了一声:“少爷。韩小姐。”
韩菁惊诧之余说不出话来,沈炎则是几不可见地点点头,去牵她的手,她顾及到他在这四位训练有素的人面前的面子,没有挣开。
后来得空,她低声说:“以前都不知道你在新加坡的情况会这样。”
“你指机场那天?”沈炎从屏幕前抬头,接着说下去,“爷爷年岁大了,小辈们大都在中国,很少会过来。我一回来,他自然就非常欢迎。”
“……那天那几个人整齐战成一列,架势真让我有点儿吃惊。”
“没什么吃惊的。都是钱滚钱滚出来的财富。至于权势,”沈炎像是想到了什么,笑了一声,没再说下去。
“那你打算以后做什么?”
沈炎又想了想,微微一笑,说:“爷爷现在做什么,我大概以后也就会做什么。”
“那你以后就是打算呆在这里了,是吗?”
“也许吧。目前是这样打算的。”
韩菁低声说:“我本来以为按照你的个性,你会自己出去创业。回T市或者在中国发展。”
“在新加坡我也需要自己创业。”沈炎看看她,又补充了一句,“我现在认为,T市那个地方不适合我。”
韩菁在到达新加坡的第二天给莫北打电话,那边有嘈杂的声音,以及女子的娇笑声,片刻后莫北到了僻静处:“菁菁。”
他这样温柔的声音让她一时把话说不出口,静默片刻后听到莫北又继续说下去:“是不是快要回国了?机票是什么时候?”
“我现在在新加坡。”
“……”
“和沈炎一起。”
“……”
“我暂时还不想回去。”
“……”
韩菁的口气硬邦邦:“就是这样,没有事了。”
“不准挂电话。”莫北的口气蓦地严厉,“为什么突然不打招呼就去了新加坡?”
“你说过,我已经长大了,可以自主决定事情了。”
“我在问你原因。”
“我不想回国。这就是原因。”
莫北吸了口气,闭眼片刻后语气柔和下来:“为什么不想回国?”
韩菁鼻头一酸:“不想回答。”
“那你预备在那里待多长时间?”
“还没有想好。”韩菁抬头看了看天,把眼泪逼回去,“我要去吃饭了,挂了。再见。”
然而她刚刚把手机扔到床头,就又听到了电话铃声在响。她瞥一眼上面写着的“小叔叔”三个字,抽过枕头压到上面,然后头也不回出了卧室。
等到晚上她重新检查来电显示,发现有十几通未接电话和一条短信,全部来自同一个人。
在韩菁的印象中,莫北基本上从没发过短信。她甚至无法想象出他一个键一个键敲手机键盘的样子。而如今这一条也十分的简洁,并没有什么多余的话,只有四个字:菁菁,回来。
这一句话被韩菁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她想象不出他究竟是用什么样的语气和感情才发过来这样一条短信。然而她心中再次不可抑制地百转千回,看得久了,鼻头又开始发酸。
她最近真的是越来越没出息。不停暗示要忘记的过程,却也是不停回忆的过程。这样的忘记怎么可能会是真的忘记。
韩菁一夜难寐。次日傍晚时分沈炎本来要带她去吃新加坡特色小吃,但韩菁突然提出要给沈炎做次饭尝尝,沈炎愣怔了一瞬后自然委婉阻止,但被韩菁一道无声的目光一瞅,又自动自发地把正要张开的嘴巴合上。
韩菁把沈炎轰到客厅里,把厨房的门拉上,按照菜谱规规矩矩地做了一道紫菜汤,两只煎蛋。前者成品良好,色泽鲜艳,香味也齐全;但煎蛋被铲子在锅子里早就切得七零八落,倒很像是多搁了油的炒蛋。
因为担心盐搁多了太咸,韩菁第一次下厨,完全没有经验,以前盐粒浓缩得就像是原子弹,于是在汤和蛋里都只是放了几粒盐,导致最后味道十分清淡,并且盐进油锅,一下子溅裂后溅到了她的手背上,让她吃饭的时候皮肤还有些微红。
沈炎给她贴了一张创可贴,坐到餐桌边的时候又看了看她的手,嘴唇抿了一下,拿起筷子没有说话。
韩菁瞧着他的脸色,问:“我做饭摔了你一只碗,你不高兴了?”
沈炎把口中的煎蛋咽下,抬起头来:“完全没有。你给我做饭,我怎么会不高兴?”
“那你还皱什么眉?”
沈炎的眼神动了动,还是回答:“因为你把手背弄伤了。如果鱼和熊掌不可得兼,我还是希望你不做饭。”
韩菁咬了一口煎蛋,皱了皱眉,抽过一边纸巾又吐出来,扔到了厨房的垃圾桶,再回来的时候看到沈炎已经面不改色地煎蛋完整咽下去,嘴巴张了张:“……你不用这么给我面子。它确实很不好吃。我看你们做饭都很容易,没想到我来做就这么难。”
“比我第一次做的时候好多了。”沈炎笑,“我头一次煎蛋的时候都分不清煎和烤,就把鸡蛋直接打进锅子里,油也没加,最后糊成了一团黑。你的这个,只不过是稍稍不成形,清淡了一点,哪就那么难吃?”
韩菁弯起嘴角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沈炎瞅了她一眼,轻声问:“你今天怎么想起给我做饭?”
“我只是觉得……”韩菁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你帮了我那么多,我总要答谢一下。”
“你不想欠人情。”沈炎放下筷子,声音很淡,“可是我帮你的不是人情。女朋友本来就是要被照顾的。”
他顿了一下,又敛声问:“你打算回国了?”
韩菁抬起头,略微惊讶地看着他。然而沈炎并不对自己猜对了她的心思感到高兴,他的眉眼间渐渐生出一片冷色,接着问:“那还回不回来?”
韩菁沉默在那里,一时间没有回答。她受心意驱使行事,并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沈炎得不到她的回话,话说得更加简洁:“那提前祝你一路平安。”
韩菁没有告知任何人她会提前回来。所以当她打车回到别墅的时候,见到女佣和管家们个个都是先讶异然后惊喜的表情。莫北不在家,韩菁把行李扔到家里,听说他还在公司,思索了一下,又拿了钥匙开车去了他的公司。
但是莫北也没有在公司,秘书告知她江南之前来找莫先生,两人一起出去了,似乎是有一场小聚。
韩菁没有打电话,按照他们以往经常相聚的地方一家家找,她很好运,在距离莫北公司最近的一家会所里,被泊车的小弟认出并告知莫先生在里面。她在服务生的引导下一路上了顶层,在包厢外听到了几个男人熟悉的说笑声,脚步又在门口停住。
正好有服务生从里面出来,关上门的时候见到她,正要出声,被韩菁摆摆手堵回去,又逮住时机让门口留了一条细细的缝。她细眼看进去,一眼便看到了莫北。
(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