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阳小学这辆车上,已经没有了她的座位号。
36.
“你说说哪有这样当爸当妈的,孩子出了这么大的事一句话都没跟学校说,直接就在家养病了,这都一个月了,连个电话都没打,就这么一个月之后才把孩子送过来,现在这小年轻,能不能上点心。”
一天之内,爸爸妈妈被人批评了两次,医生和老师都说他们对自己不上心。
陈期刚开始恢复走路,两天腿仍旧都是痛的,她只能来回转换重心才能让自己站稳。
她跟着爸爸妈妈和一群老师从教室跑到教务处,又从教务处跑到政教处,当他们被年级主任带着准备去找校长时,陈期终于累的走不动了,她顺着楼道的墙根坐下,屁股还没焐热就听到了新班主任对自己爸爸妈妈的评语。
新班主任姓王,已经上了年纪,是徐阳小学的老牌教师了。
老教师,自然教学能力一流,实力大于热情,最喜欢一板一眼按规矩办事,眼里不揉沙子。
如今从天而降的陈期就是这颗碍眼的沙子。
听着脚步声渐进,陈期只好扶着墙壁重新站起来,在班主任出现时恭恭敬敬的说:“老师好。”
班主任纵然是一肚子的牢骚和埋怨,也不能发泄给一个刚刚伤好的小孩子。她只能冷着脸轻轻瞥她一眼,把陈期脸上的惊慌委屈和乖巧讨好装进眼睛里。
也把即将说出口的话塞进肚子里。
这一切都和陈期想的不一样,她以为她的伤会让老师牵肠挂肚,自己终于来上学老师会开心的在校门口迎接她,拥抱她,没准回班后还会召集全班同学鼓掌欢迎自己的回归,或者没那么夸张,只是简单的让她上台做一下自我介绍,然后发给自己崭新的课本领自己到留给自己的座位上。
她期待着每一种,准备迎接新一轮的爱。
却忘记了,这不再是幼儿园,不再会有老师每天等着拥抱自己,班主任的心里装了五十多个人,而她不过是其中一个,至少此时此刻,她只是集体中的一份子,或说只是还没有被集体容纳的局外人。
她对着班主任做出那样乖巧讨好的表情时她才真正明白。
这里不是幼儿园了,这里是徐阳小学。
看着陈期乖巧安分的样子,班主任终于露出一点温和,她伸手把陈期拉到一旁,语气仍旧是凉凉的:“你别跟着去了,不是说你脚有伤吗,就站在这等,别乱跑。”
陈期也不想再跑,她无论怎么想都没有料到,徐阳小学欢迎她的方式就是奔跑着参观教学楼。
没有人给她解释她的学籍到底去了哪里,学校为什么没有发现一个学生的失踪,一直到两节课后,爸爸妈妈才点头哈腰的办完了所有的手续,忙了一个下午的班主任阴沉着脸把陈期领回了班。
班里正在上自习,班主任站在讲台上随意扫了一眼,把中间三个人一桌的其中一个男生挑了出来。
“你就先坐最后一排吧,冀文涛,你把你的桌子移到那边,再从后面搬一个空桌子。”
陈期顺着班主任的手看过去,一个白净斯文的小男孩,正站起身准备帮她搬桌子。
全班的脑袋都仰了起来偷偷打量着这个新同学,又在班主任“都抬着头干嘛都给我写作业”的吼声中吓得沉下去了。
陈期尴尬的站在讲台上,见班主任安排完,一旁早就急的坐不住的安辰大大方方的站了起来。
“老师,班里没有多余的椅子了,让冀文涛去拿个椅子吧,顺便帮新同学去取一下课本,我帮他们收拾课桌,查卫生的何老师今天上午刚和我说了最后一排不能超过后排的线,冀文涛不知道,摆错了又要扣班里的量化分。”
安辰露出沉稳的笑,一副关爱同学的大班长的样子,语气十足十的官方。
要不是班主任像块冰一样冒着凉气站在陈期身边,陈期有可能会被逗得笑起来。
不过虽然自己觉得安辰这幅装出来的样子很好笑,但是班主任却很吃这一套。
她能看得出,班主任脾气不好,也不太喜欢他们这些小孩子,但她却很信赖安辰,听安辰扯了一通,也不知道她有没有认真听,立刻就挥手同意了。
后排空间很大,安辰又叫了两个值日生帮忙做卫生,班主任被其他老师喊出去说话,教室里的气氛一下子缓和起来。
安辰背着陈期的书包小心翼翼的扶着陈期,那架势像是巴不得把自己变成根拐棍,陈期几乎每走一步都要听他紧张的说一句“慢点”。
陈期都被逗乐了。
“班长,人家又不是腿断了。”
几个后排的男生夸张的笑起来,转瞬间好像半个班的人都跟着笑了起来。
安辰挠挠头,非常无奈的红了脸:“安静。”
没人听他的,看得出他们和这位大班长相处的很好。
“都别笑啦,班主任就在门口说话呢,没走远。”安辰的语气宠溺而随意,显然是平时没少为他们操心,也没少拿鸡毛当令箭。
班里果然瞬间安静了下来,好像班主任下一秒就要冲进来吃人。
“班长,她叫什么名字啊。”一个小个子男生突然接话。
安辰拉着陈期的手面向全班,郑重的像是要读圣旨。
“她叫陈期,今天就是我们一年级一班的一份子了。”
37.
经过打仗一样的上学第一天,陈期对上学有了戒备和防范,她不再像之前一样对小学生活充满幻想和期待,认为一切都还和幼儿园一样,只是换到了另一间教室的区别。
而小学的生活也正如她预料的一样,班主任王老师是个作风老派的老师,总是板着脸要求大家安静听话不准大声喧哗不准在楼道里跑动,声音稍稍有些大就会被她训斥。
即便是下课她也总是站在教室前门盯着大家,“整个四楼就咱们班声音最大”这句话,陈期两天内就听到了四次。
那样严格麻烦的规矩制度,的的确确和幼儿园的轻松时光,完全不一样。
但是生活好像总是爱和人开玩笑,每当人手无寸铁的坦诚相待,生活就总是要出其不意的咬人一口,但是一旦当人竖起全身的敏感打算对抗到底时,生活反而变得温柔可亲。
上学的日子没有陈期幻想的那么好,也没有她担心的那样糟糕,至少还有惟肖和安辰在。
尤其是充分利用了班长身份,巴不得在班里横着走在自己的脑袋上写上VIP三个字的安辰。
比如对待对前来登记陈期名字的体育委员邵岩和卫生委员陆梓萱时,担忧的皱着眉,摆出一副天生的班长样子。
“期期之前出车祸了,腿缝了针脚也骨折了,你和体育老师说一声她这两个月的体育课就不跑步了,有假条,肯定有,没有我去开。”
“她之前出车祸伤了腿,现在走路不方便,反正卫生小组的人也已经排好了,这个学期就别把她算进去了,反正卫生区不大,真不大,你们要是做不完我帮你们。”
而对于许惟肖安辰就言简意赅的多。
“期期不去。”
许惟肖一屁股坐在陈期旁边的位置上:“关你屁事,期期又不是你家的。”
“不是我家的是你家的。”
“不是我家的也不是你家的。”
眼看着他们两个又开始吵架,正朝他们走过来的陆虎立刻勾住旁边男生的肩膀改变方向去了操场,陈期揉揉脑袋,终止了他们的对话。
“惟肖,你找我干嘛。”
“下节课是音乐课,我来问你能不能去上课。”许惟肖有些不甘心又有些担心的补充,“今天排练合唱,上课得站着。”
安辰递给陈期一块软糖,想了想,心不甘情不愿的扔给许惟肖一颗,小声嘀咕着:“所以我就说期期不去,去什么去。”
陈期掰下一半糖果塞进安辰嘴里,堵住了他的声音:“要站很久吗?”
“嗯,上节课大家唱的不好,老师说大家对待合唱比赛态度不认真,这节课不准休息。”
许惟肖烦躁的摇了摇脑袋,两个羊角辫在空中画出凌乱的弧线,她像是败了比赛一样看了安辰一眼,揉了揉陈期的腿。
“还疼不疼……算了期期,你别去了,你就在这坐着吧,我去帮你和老师说。”
有他们在,有好朋友在,无论徐阳小学是怎样一头会吃人的怪物,自己都不用担心吧。
其实自己的腿已经没关系了,医生也说了适当的锻炼有助于肌肉恢复,所以其实站一会儿没问题,只是安辰一直紧张兮兮大惊小怪,巴不得运来一个轮椅推着她。
她看向眼角流露出骄傲的安辰,决定成全他的小小得意。
“好,我听你的,我在教室休息。”
第17章 甜食
38.
留在教室的不只陈期,还有她的同桌冀文涛。
陈期很久以前就知道,教室里的后排是专门留给调皮捣蛋不受老师喜欢的“坏学生”的,那些成绩不好上课又爱说话影响同学的学生,自然是要远远地放在后排,眼不见心不烦。
所以她被班主任指派到最后一排时,心里咯噔一声,对这个看起来白净安分的新同桌也充满了戒备。
但是冀文涛和她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他很沉默,也很听话,其他男孩子下课都会跑出去玩,只有他像根钉在椅子上的钉子一样一动不动,碰巧陈期又是个遇硬则硬遇软则软的个性,随外界改变自身的能力极强。
所以这就导致,冀文涛不说话,陈期就不说话,两个人沉默的各干各的,互不打扰,好像不知道对方的存在一样。
他们这一桌就像是被小说里的绝世高手下了结界,无论外面吵得怎样热火朝天,他们都能心如止水的坐着,像是这间教室里的两块人形牌。
不过可能冀文涛一直是心如止水,陈期只是表面上装的毫无波澜,心里其实已经憋闷的不行了。
她腿上有伤不能乱动,一年级的小孩精力旺盛的都像是炮弹,好像不飞奔着就不会走路一样,她曾经小心的贴着墙挪动去过一次卫生间,差点被隔壁班的男生掀翻在地。
而安辰因为是班长的缘故,经常被老师叫去干活,这个星期又刚好赶上许惟肖做值日,最后一个认识的熟人陆虎只要一下课就往门外跑,好像后面有饿狼在追。
所以陈期只能孤零零的坐在座位上,和早就自学过的语文书数学书大眼瞪小眼。
实在是无事可做的时候,陈期的目光就会顺着自己的桌子滑到冀文涛的桌子上,练习册上,铅笔上,还有那副黑框眼镜上。
他是这个班里唯一一个戴眼镜的。
陈期慢慢发现,她的同桌不仅不爱说话,而且有点……傻。
他很爱写作业,老师留的每天两页田字格,他会写四篇甚至六篇,写完数学老师留的作业后还要继续写陈期没见过的练习册,他总有做不完的题,好像全班五十六个人的作业都要他一个人完成的样子。
少有的不写作业的时候,他就开始用自动铅笔芯扎他的橡皮,把卫生纸撕成小条在桌子上摆成乱七八糟的图形,一次老师正在上课,他蹲下去捡铅笔,然后不知道看着地上的什么东西出了神,就这样在地上蹲了一节课。
总之这个新同桌很奇怪,非常奇怪,陈期决定把“敌不动我不动”的战略方法坚决贯彻落实。
只是……只是那天下午的阳光实在是太温柔了,温柔到大家都冲昏了头脑,放下了提起来的一颗心。
音乐课在下午第二节,只剩下他们两个的教室盛满了安静的阳光,陈期的座位靠窗,她把手放在桌子上把玩阳光,窗外的银杏树叶飘到和她视线平齐的地方,她的眼神追着叶子看,忽然就有些恍惚了。
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想到了给自己讲故事的林阿姨,于是慢吞吞的,做梦一样的说。
“你名字真好听。”
冀文涛抬起头,莫名其妙又有些羞涩的看了一眼陈期。
“‘冀’是希望的意思吧,之前有人给我讲过。”
“嗯。”冀文涛点点头,一年级的小孩认字少,他的姓氏复杂少见,于是经常被人追着叫‘黄文涛’,能说出自己姓氏含义的,陈期是第一个。
他放下笔,终于不再执着于做不完的作业:“你叫什么。”
开学第一天安辰就向全班介绍了陈期,今天上午数学老师还点了她的名字让她回答问题,而已经坐在自己身边当了自己两天同桌的冀文涛,还在问自己叫什么。
我叫你个大头鬼啊,冀文涛的文化让陈期第一次对自己的存在感产生了质疑。
不过很快陈期就不气了,因为她发现冀文涛不仅仅是不知道自己叫什么,他也不认识许惟肖,不认识陆虎,在楼道里遇见同班同学也会露出一脸迷茫——仿佛根本没有见过和他打招呼的人。
他的世界里只有做不完的题练不完的字,还有一些只有他自己知道的语言,自己独创的交流方式,当然这些在外人看来难免有些神神叨叨的。
“哦,冀文涛啊,不懂,不熟,我们都不和他玩。”
在陈期提出一些关于冀文涛的问题后,陆虎为难的给出了这个答案。
对于陆虎这个班里的交际花来说,冀文涛的确让他摸不到头脑,男孩子的友情简单得很,三五分钟就能勾肩搭背的管对方叫哥们儿——自从上了一年级,哥们儿成了陆虎心中最时髦最拉风的词。
但是冀文涛不理任何人,也不和他们玩,男生们没有陈期这样的好奇心,他们的思维很简单——你不和我玩,我还不想和你玩呢。
星期三的体育课自由活动,陈期被一群小姐妹围在角落里说悄悄话,透过人群的缝隙捕捉到了冀文涛的影子。
要找到他很容易,他是沸腾的水中一块不会动的小石头。
操场不像是教室,大家都有自己的玩伴和自己的圈子,冀文涛失去了能作为屏障的作业和练习册,像是被人突然扔到了狩猎场上,即便是站在人群中也显得孤单和无措。
每一年她提起小时候的事,冀文涛也总会问她。
“我小时候那么怪,你干嘛还跟我玩。”
因为她总是能看到,他站在人群中手足无措的样子。
陈期觉得很可怜。
她的新同桌,像是一座孤岛。
39.
因为安辰的庇护,陈期这一个月的小学时光都过得很惬意,她不用去上课间操,体育课不用跑步,也不用做卫生,前几天的全校大扫除,安辰居然有办法把她弄到了医务室,就这样让她躲懒躲掉了一下午。
“杨老师,这就是我之前和你说过的同学,她之前出了车祸腿伤了不能动,我们班待会儿大扫除我怕人撞到她,能不能让她在医务室待一会儿啊。”
杨老师抬眼:“待多久。”
安辰笑的甜甜的:“不久,我们忙完了我就接她回去,我保证以后查卫生的时候不让我们班同学捣乱,他们要是再捣乱我帮您抽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