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陈期能想到的最接近的解释,虽然好像并没有说明白自己的想法,于是她又补上一句。
“我自己能睡着,真的。”
自己妈妈无数次嘱咐过,要听话,要懂事,不能给别人添麻烦,要当个好孩子。
林妈妈看着怀里这个才四岁大的小娃娃,缓缓叹了口气。
她在幼儿园当老师当了快十年,什么样的孩子都见过,调皮捣蛋欺负女同学,隔三差五就被叫家长的,陆虎一样没心没肺就知道跟着安辰疯跑的,自家儿子这种鬼机灵人小主意大的,还有隔壁那对双胞胎姐妹,幼儿园的女孩无非像是她们那样,一种是妹妹那样有点娇惯但是讨人喜的,一种是像姐姐那样安静听话的。
但却没有期期这种“懂事”的。
不是其他小孩子被父母教育学会说“谢谢”“再见”的懂事,而是超越了这个年龄的规矩和敏感,比听话更高一层的省心——我不用麻烦任何人,我不需要老师家长操心,我自己都能处理好。
林妈妈不知道,期期这种小心翼翼去思考别人感受的习惯,是不是来源于总是要住在自己家里的拘谨。
虽然自己总是和她说把这里当做自己家一样,期期也一直表现的顺从适应,可是这里终究不是她自己的家。
小孩子也许比大人更加敏感多思。
就像怕自己担心所以忍着不舒服也没有告诉自己不喝牛奶的事情,就像怕麻烦自己所以明明很喜欢听故事却要装作睡着的样子。
懂事的让人心疼。
林妈妈把陈期扶下躺好,翻开她刚刚在看的《安徒生童话》。
“上次讲的《小意达的花儿》还没有讲完。”陈期轻声提醒。
“好。”
夏末的深夜还是有些凉的,林妈妈把被子给她掖好,一旁已经在做梦的安辰轱辘一翻身抱住了陈期的胳膊。
陈期和林妈妈发出无声的大笑。
“闭上眼睛。”林妈妈的声音很温柔很温柔,就像这个家一样温柔,“小意达睡得房间很静……”
城郊的夜晚更安静些,穿堂风从正门上的窗户中钻进来,在客厅兜逛一圈再从厨房钻出去,连带着两个卧室也迅速降下暑热。小意达的故事讲完了,陈期的脸埋在枕头里,胸脯平静的上下起伏,一旁的安辰要不安分许多,一会儿抬起手不知道在抓什么,一会儿把腿从被子里伸出来。
从出生就在一起的两个孩子,以后还有大把的时光可以在一起的两个孩子。
想到未来年岁中的彼此帮扶和陪伴,林妈妈轻轻弯下眉毛,而想起陈期父母的忙碌,又不免有些担心。
时光日复一日的向前,长大不过是几个转眼之间,这个自己当亲生女儿一样疼爱的期期,究竟会成长成什么模样。
她用最轻柔的动作抚摸着期期柔顺的长发,像是看到了小时候同样等不来父母的自己。
干嘛对邻居家的孩子这么好呢,丈夫也不是没有这样问过。
家里到处都是给期期准备的生活用品,每次帮忙照顾总是做满一桌子期期爱吃的饭菜,无论是什么节日都会给期期准备一份礼物,用心程度甚至超过了对自己的亲儿子安辰,拜托幼儿园园长安排期期和辰辰一个班,每天上学都要叮嘱自己的儿子照顾好她。
“不知道的,以为咱们两家定了娃娃亲呢。”丈夫也总是开玩笑的这样说。
一直生活在美满家庭中的丈夫当然不会懂,年少时期父母的陪伴对孩子来说有多么重要。
她坐在期期床头前,想起从自己小时候从自己出生就在吵架闹离婚的父母,自己的大部分童年时光,不是在爷爷家就是在姥姥家,和自己最亲的一男一女偶尔出现,提着她一点也不喜欢的零食玩具,像两个陌生人。
“别人都有爸爸妈妈,我的爸爸妈妈呢。”她小时候没有陈期这样好说话,总是一遍又一遍追问家里的长辈。
爷爷有的时候被惹烦了,就朝她不耐烦的摆手:“死啦,早都死啦。”
小孩子是没办法辨别大人口中的真假的,爷爷那些不耐烦的敷衍在她眼里都成了十足十的真相,于是经常被吓得大哭。
每次期期住在她家,她都提着一颗心,担心期期问自己——“我的爸爸妈妈呢,他们为什么不来接我回家。”
她要怎样给一个小孩解释大人的忙碌,怎样措辞才能不让小孩担心爸爸妈妈不要自己了。
她一直悬着心担心了好久。
还好,期期什么都没有问。
夜色如水,孩子的呼吸如平缓的浪。
安辰没完没了的为什么。
陈期好多事情的不明白。
林妈妈猜不到的,两个孩子长大后的未来。
都会在一夜又一夜前行中,得到一个最终答案。
人生啊,就像一本书,今天讲不完的故事明天还可以接着讲,而他们不过刚翻开最初的几页,他们还有大把的时间。
而现在最重要的事情,只是好好地睡一场。
时光漫长,林妈妈第四次掖紧了被子。
4、
在幼儿园的日子好像每天都一样,除了星期五。
星期五的晚饭是虾仁炒油菜,陈期最讨厌吃的油菜。
吃饭的时候小朋友是不需要按照排好的座位表就坐的,于是手工课刚一结束,安辰就扯着陆虎和自己的小板凳坐到了倒数一二排,然后把自己的手工书摆在倒数第三排的位置上。
这是他快小学毕业的姐姐教他的——占座位要从娃娃抓起。
陈期最喜欢手工课,今天手工课的内容是小朋友根据老师教的方法用卡纸做一只小动物,可以选择小兔子、小狗,或是小乌龟。
陈期纠结了一会儿选了小兔子,安辰无所谓的决定做只小狗,陆虎则拿了最难的小乌龟。
安辰一直惦记着晚饭占座位的事情,一整节课都心不在焉,裁形状用的卡纸剪坏了四张,每次都要做出“老师我不是故意的”的样子和小穆老师要新的卡纸。
陆虎没他那么不专心,但是用尽全力也只做出个四不像。
陈期拿着自己精致的小兔子搬着椅子进门时,正看到安辰和陆虎两个人在嘲笑彼此的手工作业。
“这是什么。”她指着安辰的“狗”。
一旁的陆虎迅速接话,笑的非常夸张,头上竖起的几根头发左摇右晃:“这是怪兽!”
“那这个呢?”陈期皱着眉头指了指陆虎面前的球体。
“这是乌龟王八蛋!”安辰抱着胳膊,居高临下的瞪着陆虎,从小到大,他最喜欢欺负陆虎。
反正陆虎说不过他,最多是一句非常没有杀伤力的——“你才是乌龟王八蛋。”
自从有记忆起他们三个就在一起玩,陆虎家和其他小朋友家有点不一样,陆虎家只有爷爷奶奶,没有爸爸妈妈,虽然陈期的爸爸妈妈也经常不在家,但是安辰知道的,这不一样。
若他在大一些,词汇量更丰富一些,就能知道“离婚”和“百家饭”这两个听起来便带着悲苦的词语。
城郊那几个相连的小院不过住着十几户人家,陆虎的爷爷奶奶身体不好,两个老人家吃的清淡简单,所以从小陆虎一到饭点就东逛逛西看看,尝遍了每家每户的饭菜,现在常去的只剩下安辰和陈期两家。
“你们俩的妈妈做饭最好吃。”陆虎曾经摇头晃脑的对安辰说。
他还太小,又是个大大咧咧的男孩,所以他丝毫不觉得这句话是多么凄凉的一句话,那些街头巷角聚在一起拉扯家长里短的婆婆阿姨见到他总要叹口气。但他活的简单,对什么都无所谓,他只在乎今天安辰家或是陈期家又做了什么好吃的。
虽然陈期总是跟着安辰,安辰又总是和他打架。
陈期把菜里的虾仁挑出来,趁着老师不注意快速转身把塞满了油菜的碗塞给身后的安辰。
安辰扒拉出一半油菜放进自己的盘子里,垂着脑袋瞄了几眼,反手把另一半递给陆虎。
是他妈妈教的,要照顾好期期,所以他一定没错。
他接过空碗准备喊陈期时,小穆老师刚好回头,他正在心里念叨着“完蛋了完蛋了”,就听见身后陆虎发出一声巨大的咳嗽。
趁着老师的注意力被吸引,他立刻把碗塞进陈期的手里,一转身登着椅子站起来搀扶起身后拼命咳嗽的陆虎。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连留给陆虎的反应时间都没有。
“老师!陆虎要喝水!”
很多年后他们两个上了高中,高中封闭式魔鬼军训的晚上,熄灯后其他舍友都上床了,只有陆虎还在磨蹭。
检查纪律的老师突然出现在门上的小窗前,陆虎立刻扔掉手里的水盆推倒下铺的安辰,给惊慌的安辰盖上被子的同时立刻扑倒在他的床上,就像今天安辰的动作一样行云流水。
“你是几班的!大晚上不睡觉干嘛呢!”值班老师仿佛吃了喇叭,嗓门震天响。
安辰正在换睡衣,被陆虎一个猛扑吓得瞪直了眼,因为没穿衣服只好憋屈的往被子里缩了缩,陆虎极其淡定的把手背放到安辰额头上,一脸诚恳地向老师解释。
“老师,我们班长好像发烧了,我看看他。”
那天被按在床上的安辰,满脑子想的都是幼儿园的乾坤大挪移。
听到小四班的动静,刚巧路过安辰班的林妈妈探头看,正好撞见这个混乱的场面。
陆虎一张小脸因为咳嗽憋得通红,桌上还有打翻的半碗菜,自己儿子正在热心肠的搀着他,只是无论怎样看都感觉鬼头鬼脑的,前面紧挨着的期期倒仍旧是规矩的样子,正低着头闷不做声的吃饭,在一群看热闹的小孩中显得格外突出。
小穆老师忙着维持纪律,她连忙进去帮儿子安抚陆虎。
顺了顺气,又喝了两杯水,安辰一边大喊着我帮你一边猛力垂陆虎的后背,一副心怀鬼胎的样子。
小孩子的毛病来得快去的也快,不过两分钟陆虎就活蹦路跳的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反正是和自己儿子越混越皮实,林妈妈实在是搞不懂。
见陆虎扶着胸口安静下来,她收拾好桌子上的残局,又去给陆虎盛了一碗虾仁炒油菜。
她同样搞不明白为什么一碗菜让安辰连带着陈期都笑的那样开心。
期期藏在桌子下面的手端着一只空碗,眯着眼睛偷看陆虎,转头时和安辰的笑眼对上,变成两弯月牙。
都说小孩子最爱长身体,可是这两年陆虎虽然每天都吃的肚儿圆圆,还是比自己和安辰矮了小半头,好像还是那个第一次见面被安辰揽着肩膀,身上脸上都脏兮兮的小男孩。
明明一样大却很有哥哥风范的安辰搂着他的脖子对陈期说:“期期,他叫陆虎。”
只是被安辰从床上扯起来还在犯困的期期并不给面子,她懵懵的看了好久才开口回应,撑着小脑袋瓜十二万分认真和费力的问。
“你叫……糖葫芦儿?”
第4章 甜食
5、
院子里的生活就这样一天天平淡度过,豆沙包、上学、放学、回家后和安辰在院子里玩,明明已经在幼儿园吃过了晚饭还是惦记着家里的饭,看动画片、洗脸刷牙,一边和安辰玩乐高一边期待着今晚的故事,然后等待新的一天的来临。
这样平静而满足的生活。
只是如果回到了自己家的话豆沙包会换成方便面或是白粥,睡觉前没有玩具,因为自己本来就没有很多玩具,爸爸买给自己的推土车太脏了,妈妈肯定不允许自己拿到床上。
当然也不会有睡前故事,看动画片也变成难以启齿的一件事,就像现在这样。
期期端着饭坐在沙发的扶手上,心不在焉的盯着面前的电视机,电视机里那两个同样深受安爸爸喜欢的一男一女又在说她听不懂的话,她看着他们的嘴张张合合,耳朵里全是一旁墙上钟表发出的声音。
《双子星公主》就要演了,陈期担忧的看着爸爸碗里的菜,不知道爸爸这顿饭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吃完。
陈期还不会看表,在安辰家每次到了他们看动画片的时间,林妈妈都会主动把电视机调成少儿频道,所以她只能根据小孩子的方式记录时间。
比如晚饭结束的时候,陆虎来串门的时候,惟妙惟肖喊她去玩的时候。
时间是这样被划分成几个区域的。
她现在有强烈的预感,此时此刻正是她的《双子星公主》播出的时间区域。
她盯着电视机里那两个主持人,仿佛能从他们背后看见太阳国的小公主芳芳和菲菲。
“爸爸。”她在一旁等了半天还是没忍住。
陈爸爸正在认真的看电视,根本没听到陈期喊自己。
陈期只能提高嗓门再次喊了一声。
“爸爸。”
“干嘛。”爸爸转过头看向坐在沙发扶手上的陈期,皱了皱眉头,“下来坐着,你坐那儿干嘛。”
陈期乖乖的从沙发扶手上爬下来,小心委婉的问:“爸爸,你知道不可思议星球吗。”
陈爸爸仍旧皱着眉头看向她,只一眼,视线又回到电视机上。
“就是有太阳国、月亮国、宝石国……”想不起来了,陈期停顿了一下,再接再厉,“上面有好多国家和公主……的星球。”
“嗯。”陈爸爸敷衍的转过头点了点,不再说话,转头继续看向电视机。
“爸爸。”
还没等陈期往下说,陈爸爸接过陈期手里早就吃干净的碗,开始把她往外轰。
“吃完了就出去玩吧,我看你那几个小朋友都在外面玩捉迷藏呢,别跑远了,就在家门口玩。”
陈期愣了一会儿,哭丧着脸挫败的出了门。
她跑到平时小孩子常聚在一起玩游戏的小操场看了一圈,一个她认识的人都没有,那些孩子比自己大,一看就是上了大班的学生,还有一些穿着校服的,一看就是了不起的小学生。
陈期坐到一旁的秋千上,之前她还小,腿都够不到地,每次都是爸爸小心翼翼的把她抱上去,然后在后面慢慢的推。
后来她和安辰都长高了一些,荡秋千早就不需要家长陪同了,只是每次他们出来玩都要照顾着陆虎,两个人把身高受限的陆虎扶上去,然后在后面小心的看着他。
有一次被惟肖撞见,惟肖眨着眼睛为他们出谋划策:“要不长大以后你们三个在一起吧,安辰是爸爸,期期是妈妈,陆虎是孩子。”
惟肖转身看向和自己的双胞胎姐姐:“姐姐,你说好不好。”
“长大”和“在一起”对于他们来说还是高深莫测又极致简单的词语,他们听不出有什么问题。
突然被点名的惟妙愣了愣,笑的温和:“好啊。”
想到安辰和陆虎,陈期的眉毛耷拉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