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鹅绒之夜——凉蝉
时间:2022-01-24 16:54:55

  谁都没发现路皓然进门。他站在门口也看了一会儿,直到老板娘跟他打招呼,姐妹俩才回头看到他。

  他是个中学生了,个头比屋子里好几个小孩都高。在家里住,他是附近街上的孩子王;暑假到外婆这儿住,他也是这一堆孩子的孩子王。但他不在的时候,路桐就是孩子王。

  他看路桐:“外公说你捡了小孩回家?”目光落在宋沧脸上,“就是他啊?”

  “这是我大哥。”路楠小声在宋沧耳边说。

  路桐:“你找他干嘛?你们认识吗?”

  路皓然嗤笑:“怎么可能。外公让我送他回家。走吧,小朋友。”

  宋沧踟蹰,也不知道怎么称呼眼前高大的男孩子。在他看来,眼前这一位差不多已经是个大人了。

  “你也叫我大哥吧。”路皓然说,“我只有自行车,你可以坐吗?”

  外公晚上看不清路,他把送宋沧回家的艰巨任务交给了路皓然。宋沧只得跟着他们先行回家,拿起自己的小书包,跟姐妹俩道别。

  路皓然的自行车很新,外公在车后座装了个小孩用的椅子,把宋沧抱了上去。宋沧坐得别扭:“我不要这个。”

  “这个很方便的。”路楠劝他,“我和姐姐都坐过。”

  路桐下巴一抬:“你是不是没坐过这种东西,看不起啊?”

  宋沧又热烘烘地涨红了脸:“不是!”

  外婆新蒸了鸡蛋糕,装在袋子里让宋沧拿回家吃。宋沧讷讷的,他不知道怎么才能恰如其分地道谢,只得又说一次:“好好吃。”

  路皓然载着他出发了。他回头,看见路桐和路楠用几乎一致的动作朝他挥手告别。路桐的鸭舌帽还戴在他头上,他忘记还了。

  “再见!”他很脆地冲身后的几个人喊,“谢谢!再见!”

  路皓然载着他蹬了整整一小时,终于来到父亲的公司楼下。父亲正拿着手机大声跟谁打着电话:“……你们是什么人?我儿子呢?”

  他声音严厉,像是在训斥:“……说了我会去接他,你们怎么能随便找个人就带走他!”

  路皓然在不远处停了。他下车后把宋沧抱下来,小声道:“你爸爸挺凶,不会骂我吧?”

  宋沧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很害怕父亲,但此时忽然勇敢起来。“大哥,我不会让爸爸骂你的。”他说,“你跟我过来,我会解释……”

  “不必了,你过去吧。”路皓然轻轻推他后背,“以后出门玩要小心一点儿,别再受伤了。”他把放在车篮子里的鸡蛋糕交到宋沧手上。

  宋沧一步三回头,秘书看到他的时候,路皓然已经骑着车消失在门卫室外头。

  看到他的伤,父亲又是心疼,又是生气,宋沧极力辩解,说自己是不慎受伤,和帮助他的人毫无关系。父亲却不相信:“不是她们弄伤你,怎么会这么好,愿意照顾你?”

  宋沧结结巴巴地解释。他现在比刚才还要难过,比明明联系上父亲、却没有人来接他更低落。但他还是竭力地一次次重复整个事件经过。

  父亲听得将信将疑:“真的?”

  他看见宋沧头上的鸭舌帽,又看见他拎着的东西,示意秘书全都拿走。宋沧不肯放手,但最终敌不过父亲的强硬态度。

  “爸爸给你买更好的。”父亲抱起他,“那是别人用过的东西,我们不要。还有不知道原料的食物,你应该记住,不要随便吃。”

  宋沧再一次哭了。他浑身难受,拼命在父亲怀里挣扎。被父亲抱着坐上车的时候,他看见秘书把鸭舌帽和鸡蛋糕丢进了垃圾桶。

  车子启动,父亲说带他去医院检查,又说带他去更好吃、更好玩的地方。宋沧摆脱他的怀抱,把身体缩成一团,坐在后座的角落,额头抵在车窗上。他仍在流眼泪,但没哭出声。车窗外景色流水般向后淌去,他沉默地擦去眼泪,有生以来第一次,开始痛恨自己的无力。

  这一天发生的事情,宋沧试图把它记录在自己的小笔记本上。

  他从没有写日记的习惯,却认认真真、一笔一划地在小本子上写了好几页,不懂写的字全都以拼音代替。

  父亲再不允许他随便出门,几天后就把他送到了爷爷奶奶家。等宋沧开学回家,再搭乘公车去寻找那些人的时候,村子已经拆了。

  日记本后来在第二年搬家的时候弄丢了。彼时的宋沧已经不会用哭泣来表达情绪。他很冷静地询问家人是否看见那个上了锁的小笔记本,母亲说小锁头坏了,她翻了一会儿,发现都是他小时候写的东西,没什么保留的价值。

  “很重要吗?”母亲边做事便笑着问,“你这么一个小孩子,还学会写日记了啊。”

  她没等到宋沧回答,宋沧已经扭头走了。

  如果不时时回溯,记忆是会逐渐褪色、消失的。等长到二十五岁,宋沧已经完全忘记那几个人的模样,只隐约记得自己小时候曾出过这样的一件事,有一对性格脾气迥异的双胞胎帮过自己。

  他偶尔的,也会想起自己如何在夜里一边擦眼泪,一边在日记上笨拙地记录一切。

  但当时只有八岁的宋沧只是单纯地记录而已。

  这件事情之于他的所有意义,在许多年后偶然翻开某本陈旧相册之时,他才猛然醒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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