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论只有三个字:思想犯。
诸伏景光当然知道公安认定的思想犯是什么人。
在过往档案的记载里,思想犯是一群背弃祖国、背弃天皇、目无君父的疯子。他们中最卑贱的人也敢向内阁大臣挥刀,向天皇吐口水,是不折不扣的无根之人。
他只是无法将穷凶极恶的思想犯,同那个雏人偶般的少女联系在一起。
思想犯究竟是某些大人物扣给浅间弥祢的黑锅,还是真的确有其事?诸伏景光不知道,但他知道,这条命令代表着无论如何他必须让浅间弥祢在组织中消失。
诸伏景光长长吐了口气。
接头人开口告知最后一条重要的消息。
“完成这项任务后,你就可以返回本部,恢复身份了。”接头人看出同僚心情很差,用力按着他的肩膀,用鼓励的语气说,“回本部任职的话,你一定是文职,我们到时候说不定还能继续做搭档。”
诸伏景光露出恍惚的笑容,“那真的太好了。”
夜色中,猫眼青年目光黯淡地盯着自己发颤的双手:犯下这么多杀孽后,他居然还能重返警察队伍。
无论对他自己,还是对普通人来说,这真的是好事吗?
诸伏景光收拢掌心,心底无声叹息:浅间弥祢是能够造福人类的大科学家,zero至今仍在组织潜伏,私心里,他希望这两个人都安然无恙。
那么他重返警察队伍前的最后一个任务:从组织中带走浅间弥祢,不论手段,不论生死。他该怎么做,才能保全所有人?
恰逢浅间弥祢遭遇刺杀,因为去实验室的频率勤快了点,安室透被琴酒抓住,再三逼问目的。诸伏景光不想连累好友,默默承当了来自乱命的压力。
瞅准科研组集体前往长野度假的空,他自请作为服务保障的后勤人员,提前去目的地安排食宿和游玩路线。
诸伏景光知道自己举动很反常,一定会被人暗中送到琴酒案头,但如今他已顾不得那些。
春日夜色中,猫眼胡子青年仰望着和警徽别无二致的樱花,心中放松而平静:他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
浅间弥祢果然如自己所言,在前往长野赏樱之前,没有踏出实验室一步,所有外界事宜全部交给库拉索处置。
实验室里一片岁月静好,人造子宫项目进度走得飞快。实验室外,岛国媒体界刮起一阵血雨腥风,关于人造子宫的讨论甚至飘洋过海传遍四大洲五大洋。
媒体界、学术界、宗教界甚至环保组织、人权组织,各路神仙纷纷登场,讨论人造子宫究竟利弊如何,是否应当禁止。
岛国刚开始还有别有用心之辈,想将人造子宫和基因工程、基因改造联系起来,企图给浅间弥祢扣个灭绝人类的黑锅。然而没过多久,这点阴谋论就消失在全世界人民对未来热火朝天的讨论中。
如果人造子宫出现,女性今后是不是就彻底从生育中解放了?
解放妇女后,全球生产力是不是会有新的飞跃?
人造子宫没有数量限制,全球距离下一波婴儿潮和人口红利还有多远?
……
…………
人造子宫带来的利益压倒了世人的恐惧。
随即,在热度抵达最高点时,卡拉集团公布了人造子宫的雏形——金属胶囊舱。
大众看完只有一个感想:大惊小怪的媒体又骗读者!
胶囊仓,你家子宫长这样?
那分明是成人体型的太空舱!
说它是游戏舱,都比说是人造子宫靠谱。
等浅间弥祢出关,舆论风向已经转为人人喊打危言耸听的狗仔型媒体,以及对人造子宫技术的翘首以盼。
“真厉害!居然有人能在这么短时间内拨弄人心,扭转舆论风向。”浅间弥祢由衷感慨。
boss和贝尔摩德他们也对人心了如指掌,但他们也没有操控如此大规模人心向背的手段。这次干活的人要大出风头了。
库拉索用警惕的口吻说:“波本确实十分了不得,boss这次特意嘉奖了他。”
“咦,波本?”浅间弥祢惊讶。没想到那个金发娃娃脸青年还有这种本事。
她为失去安室透遗憾了一秒。
库拉索不想和上司过多谈论波本这个危险人物,转而说起踏青活动安排,“长野高远城址的樱花今年开得格外好,后勤已经安排好踏青住的酒店,行程也已经安排完毕,您看是否有需要调整的地方?”
浅间弥祢笑眯眯地说:“只要你没问题,我这里没意见。我已经迫不及待了!库拉索,我们哪天出发?”
“3号。”库拉索回答。
“那就去通知所有人吧!”
旅游大巴一路载着乘客追着樱花锋线前往长野,抵达预定酒店时,长野的小彼岸樱正开得绚烂。
所有人透过车窗看到热闹的樱花海,不约而同发出“哇”地惊叹。
纷纷扬扬的樱花雪飘落,把东京来的这些客人重新带回繁华的记忆中。
保持着这份好心情,所有人进入预定温泉酒店。
浅间弥祢分到一处单独的院子,院内除了枯山水,有小小一池温泉汤,旁边墙外探入一支粉嫩活泼的樱花,微风拂过,花瓣悠悠落入温热的池水中。
“哇,好地方。”浅间弥祢眼睛发亮。
足不出户就能赏樱泡温泉,这住处选的太合她心意了!
和整理行李的库拉索说过后,浅间弥祢开始在这间名为酒店的别馆内闲逛。
别馆依山而建,一栋栋建筑被花树巧妙隔开,既顾及了客人隐私,也提供了美丽的景致。在半山腰还有一处公共汤屋,浅间弥祢好奇地张望了一下,就失去了探究的兴致,转而向山下眺望。
热闹的樱花飘飘洒洒,人群在花雨中若隐若现,嬉笑吵闹声遥遥传来,一切都像一幅徐徐展开的美好画卷。
浅间弥祢看着山下出了会儿神,随即打着哈欠悠悠往回走。
转过步道,她的视线余光忽然捕捉到熟悉的人影。
“绿川?”
那人身影一僵。
“绿川你居然也来这里赏樱,安室和诸星没和你一起?”
绿川光转过身,若无其事地回答:“安室在朗姆大人手下忙,诸星最近一直跟着琴酒大人奔波,只有我在后勤组无所事事,才有空闲往这里跑。”
“原来这次我们出行的安全是交给你负责。”
绿川光笑着说:“只是普通的安排食宿行程而已。你去入住的院落看过了吗?”
“看过了,景致不错。”浅间弥祢喜滋滋地说,待看到猫眼青年含笑的表情,她恍然大悟,“那是你特意为我挑的?”
绿川光笑而不语。
浅间弥祢也不是非要听答案,她双掌一合,说出期待已久的想法:“现在你我都很有空,一口气把当初欠我的八顿饭还清如何?”
绿川光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不是只剩下四顿了吗?”
“剩下四顿是利息!”浅间弥祢据理力争,“欠了那么久,该还我一倍才可以。”
绿川光讨价还价道,“我还有工作,八次时间太紧。四次正餐,四次点心怎么样?”
“成交!”
第63章
春光正好,浅间弥祢躺在树下的沙滩椅上,任凭樱花雨吹落满身。
“放假的日子真好啊。”她闭着眼,准确摸到身旁茶几上的小饼干,丢进嘴里嚼嚼。
四月的阳光明媚可亲,树梢透过的光斑打在脸上,暖融融的,让人有种被太阳亲吻的错觉。
“库拉索,你要不要也来做一次阳光浴?”浅间弥祢忽然对经过回廊的助理发出邀请。
银发女子笑着摇了摇头,“您平时在实验室呆得太久,很少看到白天的景色,所以更需要晒太阳保持活力。我就不用了。”
浅间弥祢稍加思索说:“确实,以你的体质,皮肤很容易被太阳晒伤,是不适合做日光浴。那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好不容易放假一次,把时间全贡献给我也太浪费了。”
库拉索说:“我很高兴能一直跟在您身边,所以不是浪费时间。”
也许是长野的风太温柔,库拉索轻易说出了本该隐藏起来的话。
浅间弥祢闻言笑眼一弯,“即使你说我好话,我也不会轻易被糊弄过去。既然是来休假,就该有点休假的样子。如果是因为工作离不开人,那就把那些杂务交给我好了,反正我已经休息得差不多,那些工作以前也不是没做过。”
库拉索的笑容变大,再次拒绝道,“这是属于您的休息时间。请继续享受这份短暂的悠闲时光吧。”
“好吧,真拿你没办法。”浅间弥祢耸肩,叼起最后一块饼干,踩着木屐悠然晃出别馆。
五天过去,长野绚烂的樱花由盛转衰,繁华的景色肉眼可见即将走到尽头。
花期将逝,游客渐渐变少。僻静的小道上,此时只有浅间弥祢一人。
木屐踩踏过堆积如雪的花瓣,在木制长道上踩出“哒哒”声。
忽然有风刮过,漫天樱花雪卷起又落下,纷纷扬扬仿佛要将人埋葬。
在这片樱花雪中,绿川光毫无准备遇见了闲逛而来的浅间弥祢。
“浅间小姐,您怎么一个人溜出来了?”身穿藏青浴衣的猫眼青年定了定心神,决定抓住机会,笑着和对方打招呼。
浅间弥祢反问:“我又不是离不开人的小孩子,一个人很奇怪嘛?”
“也不是,也许总是见库拉索小姐跟在您身边的缘故,我以为您不会落单。”绿川光好脾气地解释。
“休假而已,再和库拉索形影不离才比较奇怪。”浅间弥祢走到和他并排的位置,用同款姿势仰望高大的樱花树,“绿川,你刚才在看什么?”
绿川光温和地说:“只是忽然回忆起以前看过的书。”
“关于樱花的书?是民俗神话吗?”
“不是,是坂口安吾的《盛开的樱花林下》。”
时间充裕的情况下,浅间弥祢对从未接触过的文学领域有了探索欲,她根据书名猜测书中具体内容,“这个充满文艺气息的名字,莫非是青春伤痛小说?”
绿川光讶异地睁大猫眼,情不自禁露出笑意,“您不知道坂口安吾?”
浅间弥祢不自在地动了动脚尖,“不认识,难道他很有名?”
绿川光笑着说:“对您来说,也许他的朋友更有名。太宰治先生,这位您应该知道吧?”
浅间弥祢点头,“《人间失格》的作者嘛,大名人。”她忽然发现了盲点,“坂口安吾和太宰治是朋友,他不是现代作家?”
“没错。”绿川光笑眯眯地说,“以前我一直觉得您学识渊博,无物不知,没想到今天居然意外发现,您也有不擅长的内容。”
“不擅长文学有什么好奇怪的,”浅间弥祢嘴硬道,“一个时间有限的正常人,当然要把精力放在更擅长的领域。我在生物科学上走得够远,靠得可不仅仅是天赋,还有花费在生物科学上的时间和精力。所以不仅是文学,所有人文社科类我都不擅长。”
绿川光笑容温柔:“那么,介意我为您讲述一遍坂口安吾先生的《盛开的樱花林下》吗?”
“……”过了一会儿,浅间弥祢别扭地说,“讲给我听。”
于是,春风阳光樱花雪中,高大俊朗的猫眼青年将半个世纪前的寓言故事讲给少女听。
能被派为卧底,诸伏景光的记忆力无疑极为超群。
即使距离最后一次阅读《盛开的樱花林下》已有三年,他仍能几乎一字不差地复述出这个故事。
残忍无知的山贼,绝美怪诞的女子,支配与被支配者颠倒错乱,绚烂的樱花树下诞生了残酷而孤独的悲剧。最终,纷飞的樱花雪化作沉重的负担,将所有靠近的生灵悉数吞噬……
这个故事并不长,听完绿川光的讲述,浅间弥祢若有所思。
“没想到你居然是个悲观主义者,绿川。”
绿川光脚步一滞,笑着问,“为什么这么说?”
“这篇故事的作者,非常讨厌人性的卑劣之处,他甚至不吝把人与人交往时仅有的遮羞布扯下来。”浅间弥祢伸手接住一片落花,“我能看到他对压迫与控制的厌憎,但看不到他对人性之恶的反抗。完全是颓废躺平的输家思想。喜欢这篇故事的绿川,是不是也是承认了现实残酷的输家?”
绿川光不置可否:“您是第一个这么评价我的人。但我可不是甘愿蛰伏的弱者。”
浅间弥祢歪头:“诶?猜错了吗?”
绿川光微微一笑,没有回答。
不愧是浅间小姐,即使从未接触过文学,也能很快体味到寄托在文中的幽思。
诸伏景光承认,至少在关于浅间弥祢的任务上,他虽然无法接受,但已经接受了不合理的现实。
策反埃斯维因,或者动手送她“离开”。
毕竟,服从命令是警察的天职。
“现在已经是午餐时间,中午想吃什么?”
浅间弥祢沉思后给出答案,“烧烤。”
“……好吧。”猫眼青年哭笑不得,但仍答应了这个大煞风景的要求。
阳光下,青年和少女一起走向别馆,脚步沉稳而坚定。
做完这件事,他也许能结束卧底生涯逃出生天,但更有可能发生的,是在组织捕获他之前把最后一颗子弹留给自己。
但无论前路如何,他都已经做好准备。
细密的铁网上,薄薄的肉片被烤得滋滋作响,菌菇串泛着焦黄,散发出诱人的香味。
浅间弥祢支着下巴坐在绿川光对面,眼睛被即将圆满的食物占满。
库拉索把长长的头发高高束起,挽起衣袖,在旁边调制无酒精饮料,眼睛却始终不离浅间弥祢左右。
她仍没放下对绿川光的警惕,全程盯梢今天的午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