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悔的,其实并不是在一起后所承受的那些风雨和谩骂,而是在最艰难的时候自以为是地选择放手成全。”
苏婵没说话,她不确定祖母究竟是在说她和祖父的那些前尘往事,还是在暗指她与陆暄的事情。
她和陆暄,似乎和祖父母的事情有些类似,但又不完全,可她现在在做的,似乎的确是选择了在各自最艰难的时候,自以为是地放手成全。
既不扰他,也放过自己。
可是,真的能放下吗?
……苏婵自己也不知道。
……
吴兴的湿气比杭州似乎要重许多,夜里苏婵躺在床上,听着外头淅淅沥沥的雨声,辗转难眠。
已经过去一天了。
——两天之后,你不来,我就当自己从未来找过你。
——在这一段感情里,我真的已经尽力了。
——苏韫玉,明明都是可以解决的,为什么你只想着逃避呢?
她回想着离开杭州那天陆暄质问她的话,迷迷糊糊间,竟然梦到了当年他下狱拜师时的情形。
他双手扶起她走出监狱,外头守着的狱卒狱官各个都低着头,分明欲言又止,但却一个敢上前的都没有。
她眼睛虽看不见,但能感觉到气氛的压抑,脚刚跨出牢门的坎,便又收回。
陆暄问她:“怎么?你不敢了?”
年少时苏婵最怕人激她,可那个时候她胆怯了。
是,她不敢。
因为她已经是一个,从头到尾都被淹进肮脏不堪的泥潭里的人了,而对面这人是太子,是这京城除了圣上之外最尊贵的人,他需要一位非世家出身的太傅,可以有更多、更好的选择。
何苦要选择她,这个一无所有、身败名裂的女子呢?
见她又缩了回去,陆暄叹了口气,几步上前一把将她从牢里拽了出来,她吓了一跳,刚要说什么,那个高她一个头的青年便用只有他二人能听见的声音说:“我刚才跟你说的话,并非戏言。”
——你想要一个足够分量的理由活下去,我给你;
——你若想为苏家讨回公道,我帮你;
——你身为女子无能为力的事情,我替你;
——只要你今日从这里走出去,我保证,天下没有哪一个敢不尊敬你。
“苏先生,”那是苏婵第一次听人用这个称呼来称谓自己,“你这一步若跨不出来,便是在质疑我的能力。”
后来,苏婵还是跨出了那一步。
陆暄引她入朝,吏部和礼部反对嘲讽的人最多,一是她是个女子,二是她那时背负着诸多不好的名声,三是,她虽然出身苏家名门,可那时苏世诚因受舞弊案牵连,苏家清誉早已不再,哪怕陆祁庭登基后想为之平反,也因受世家桎梏而无可奈何。
偏偏陆暄,就那么直面各种难处,一点一点掰碎了她身上全部的枷锁,他花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给苏世诚平反,还了苏家一个清白,同时揭露了赵琳琅的丑行,将他革职下狱,并且在她双目复明之后,亲自去向陛下为她求来了一道圣旨。
她那时什么也没做,陆暄告诉她,她什么也不需要做。
他亲口认下的太傅,没有哪个敢反对。
……是了。
那么艰难的时候,陆暄都能为她撑起一片天,如今的情况比上一世要好上太多,为什么……她却胆怯了呢?
——若是当时我因为畏惧那些外人的眼光或是害怕毁了他的前程而放弃,你现在问我,我可能才会后悔。
——韫玉,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你的子孙后代过来问你年轻时可曾有过后悔事的时候,你会发现,悔的,其实并不是在一起后所承受的那些风雨和谩骂,而是在最艰难的时候自以为是地选择放手成全。
苏婵猛然睁眼,从床上坐起,仿佛顷刻之间做出了决定一般。
她立刻裹了衣裳去旁边把云知叫起来,这会儿雨还未停,天边一点光亮也没有,云知睡得正熟,被她叫醒后一脸茫然,“怎么了姑娘?出什么事了?”
“收拾东西,”苏婵觉得自己从未有哪一刻这般清醒而坚决,连带着心跳也有些飞速的,面上却仍旧镇静而温和,“我要回杭州。”
……
杭州还在下雨。
自苏婵走的那一天到现在,一刻也没停过,时大时小的,断断续续下了一天一夜。
陆暄在杜无为处看得官吏们在地图上比划,激烈地讨论着吏改要事时,心思却不自觉飘远,他看着窗外雨越下越大,突然有点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