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昭昭笑道:“看来赵大人身体已经好了。”
颠沛流离这么久,终于遇到一个故人,即便只是几面之缘,她也觉得心中宽慰。不过大概是时间过得太久,昔日京都的风云人物似乎变了许多,一双星目黯然无光,神情莫测,不复往日的英俊洒脱,爽朗大方。
赵扶之:“多谢尹小姐挂念,已然大好。”说罢,他将尹昭昭请上座,闲话少叙,直入正题。
——
“砰——”
尹昭昭强忍着心底那抹如冰般的彻骨之寒,步伐踉跄的回到家中,破门而入,翻箱倒柜。
“两个月前,有个人自称是冠军侯之子,击鼓鸣冤,状告当年的尹府残害忠良,害他满门抄斩。”
“哗啦——”床边的箱子被打开,昭昭如魔怔一般狼狈的翻找着里面的东西。
“据说当年清点之时,确实少了一个三岁的幼子,但是因为后来实在找不到,所以便撂下了。”
“按理说,此人乃是罪臣之后,必然隐姓埋名,不敢声张,可他竟站出来了,并且一级一级向上告,最后竟说动皇上,彻查此事。”
衣服被一件件翻出,很快便空无一物,箱底,一个红色的小盒静静躺在那里。
“时隔二十多年,当年大理寺主管此案的官员早在三年前就已经过世,此事应当无处查起,但不知怎么的,竟然真叫他找到了证据,翻案成功。”
“咔哒——”红盒应声而开,里面是一块小巧的翡翠镶金玛瑙锁。
“尹府满门,秋后问斩。”
尹昭昭跪坐在地,神情无悲无喜,一片茫然。
半晌,她似乎还是不肯相信,一只手哆哆嗦嗦的拽出衣服里的翡翠坠,将两者放到面前,双目死死地盯着逐一对比,不肯放过一处细节。
一模一样。
“怎么会……”
昭昭突然想起来,当初及笄礼的时候,奶娘曾提了一嘴自己的玉坠的来历,说可惜了这原本不错的姻缘。奶娘只顺嘴一说,她也没放在心上,只一门心思在想别的事情。
现在看来,兜兜转转,昔日祖父定下的姻缘竟真的成了。
还是在一方的筹谋算计中成的。
尹昭昭只觉得可笑,往日里苦苦追寻的自由,快意,温存,在此刻全成了负在身上的枷锁,压在身上,让她喘不过气。
不行,绝不能这样。
无论发生什么,无论爹娘犯了多大的错误,她都要跟他们一同面对。
想毕,她擦了擦眼角的湿润,站起身来,想要收拾行李离开。
刚巧,撞上了一双淡漠至极的双眸。
尹昭昭心里一惊,随即反应过来:“原来,这才是你吗?”
那双眼睛的主人,曾是京都红极一时的名角,生得一把宛若山间流水般婉转妩媚的嗓子,长了一双水光潋滟暗含秋波的眼眸,也曾是对她百般呵护,耐心细致到极致的夫君,无论她何时回头,总能看到他专注至极的神情。
可是这一切,竟全是假的。
尹昭昭面色凄切,笑叹道:“不愧是京都名角,实在叫人佩服。”
“不是这样的,昭昭,我对你是真心的。”谢暖笙见妻子这般模样,似乎有些怕了,立马转变态度,回到了往常的样子,面带急切。
“是吗?难道你带我私逃不是因为我是尹家小姐,不是为了看着我从高处跌落低谷的狼狈样子吗?”
“我……”谢暖笙沉默不语,因为他最开始确实存了这样的心思,所以才在昭昭及笄礼上极力表演只为佳人一顾,又在之后昭昭长出游的地方故作偶遇,一步一步,步步为营。
“这件事是我对不住你,但我不能放你走。”说罢,他一甩袖子,便要离开。
“等等!”昭昭下意识抓住他的一袖,阻止他离开,拉扯间,一张黄色符咒飘然落下,占据了她全部的视线。
她又惊又惧:“你竟然……竟然真的跟了那个怪人!”
“不是,我……”谢暖笙显然没料到这种意外,慌乱中下意识推了她一把,却刚好让她撞到了身后的箱子边。
“砰——”
作者有话要说:所以,明义跳大神才能跳的那么好,术业有专攻。
第19章 祈神愿(八)
“吃饭了。”贤惠的妻子端着做好的菜上桌,屋里的丈夫停下手里的活计,小心地将它们锁到小匣里。
“刚刚在忙什么,叫了这半天也不见动静。”妻子佯装生气,嗔怪着。
“……没什么。”丈夫小心的看着她的神情,见没有真生气,便逐渐放下心来。
“来,这是你的。”昭昭把饭碗放到他面前,面上是过往不曾有过的乖顺和温婉。她坐下来,眼睛一动不动的看着眼前的人,很是专注。
“……嗯。”谢暖笙不敢看她,只闷着头吃菜。
他们就像是最寻常的一对夫妻,柴米油盐,洗洗涮涮,炊烟火烛,生活中充满了琐碎,有着寻常的满足和静谧。
这在过去,是谢暖笙最期盼的日子,在折花苑的时候,他每天早起晚练,稍有一词半句的偏差,便要挨班主的鞭打。数九寒冬,重云惨淡,雪花盈盈洒洒,带着倒刺的小鞭和着冬日的雨雪,破开冰冷刺骨,不带丝毫的犹豫劈向他的脊背。
那个时候,他只想怎么挨过去,怎么活下来,根本不敢想往后片刻的安生。
他就像在泥淖里裹了许久的臭虫,只能想一点莹莹微光苟且偷生,不敢奢望半点不属于自己的太阳。
到底是什么时候变得呢?
手中的筷子微微停顿,立刻便被满门心思看着他的妻子发现了。
“怎么?不好吃吗?”
“已经……很好了。”咽下嘴里齁人的甜意,他淡笑道。
大概是在《天门望》戏终落幕,他摇身一变成了京都名角的那个晚上,年入花甲的老班主行将就木,躺在病床上将幼年的细碎一字一句的告诉他。
他提起自己好容易熬成高门管家婆子的女儿,提起自己刚出生还没见过的外孙女,更提起自己颠沛半生,好容易离了贱籍却又因女儿的一句嘱托,重操旧业。
“世子,您本应该是京城最响亮的男儿,可老头儿不中用,只能想出这种法子把你送回这里,往后,你可要争气,莫忘侯府的灭门之祸啊!”
话讲完了,自觉心事已了的老班主满足的合上了双眼,将沉甸甸的官司尽数丢给了未及弱冠的谢暖笙。
也就是冠军侯之子谢明霖。
陡闻惊变,还没从成名的喜悦中走出来的暖笙瞬间便掉入悬崖,兜头的一桶冰水铺天盖地,让他瞬间回到幼时的天寒地冻,鞭声阵阵。
但不一样,因为这次他将面对的是一个完全不可能实现的目标。
直到尹府二小姐及笄之礼,他作为京都最有名的角儿,被邀请去给贵人小姐们唱戏。
在那之前,他不知道该如何报仇,但是当他站到戏台之上,抬眸看见那个人群簇拥着,张扬骄傲,如牡丹般潋滟盛放的二小姐时,他突然萌生了一个邪恶的念头。
如果堂堂尹府二小姐跟一个下贱的戏子私奔了,那会是怎样的光景?
于是那之后,他百般算计筹谋,每天睁眼的第一件事,便是探听今日尹家二小姐是否出门,现下在哪。
那时,整个戏班都以为他疯魔了,可是全戏班都指望他一个人活,唯一敢管他的老班主早已离世,没人敢多加妄言。
直到那日傍晚,他循着消息来到京郊外的枫林香山,漫无目的找人的时候,一个熟悉到刻入骨髓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你是在找我吗?”
蓦然回首,红枫如血的残阳下,身着红色骑装的女子一手执鞭,容颜艳丽,英姿勃发,在光影明亮处熠熠生辉。
当晚,尹府二小姐失踪,与此同时,名声响亮的“天门魁”也不见踪影。
与前者闹得京都人仰马翻,连贵妃都亲自还家探寻妹妹下落的喧闹不同,谢暖笙的离去悄无声息。
直到喧闹散尽,京都的人才发现好像少了什么一般,但这算不得什么大事,除了几个戏痴,没有多少人在意一代名角是生是死。
后来谢暖笙明白了,即便没有他,尹昭昭也会跟着某个人离开京都,这位二小姐极有主意,不是三言两语便能哄动的。
说不清是出于什么心思,他竟真的亦步亦趋的跟在她的身后,天南地北老客寒鸦,天地的苍茫和那位尹小姐的大胆肆意都被他尽收眼底,映得他更觉卑微。与此同时,从小就四处漂泊,拥有生活经验的谢暖笙也越来越被她正视和依赖。
直到有一天,尹昭昭走累了,不想再在外面风里来雨里去了,于是他们便寻了一处小镇安顿。
安置当晚,她身着当年在枫林香山穿的那身红色骑装,提了一壶白日买的竹叶青,问他要不要做夫妻。
兜兜转转,他最初的目的竟然以这种方式实现了,鬼使神差中,他应了下来。
婚后,他们也是甜蜜过的,昭昭学着寻常妇人那般做菜洗衣,缝缝补补,似乎想一夜便把先前不熟悉的东西全部学会。
于是,她要炒菜,暖笙便必须寸步不离,防着她把糖当盐使,防着她用水浇油;她洗衣,入夜之后暖笙便要再起来打水忙一通;她缝衣服,哦,她缝衣服确实不错,毕竟是大家小姐,女红还是拿的出手的。
几番折腾之后,昭昭渐渐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她本来就不愿做娇气的大小姐,这样市井的生活似乎更适合她。
就在他们都以为以后会永远这样过下去的时候,一个奇怪的老头找到了暖笙,说他至阴之体,一等一的修行苗子。
这老头说的天花乱坠,却丝毫没有打动他,因为他自认为已经得了上天的眷顾,余生再没什么可求的了。
可不知那老者怎么做到的,竟让他一瞬间回到京都戏台,那个让他午夜梦回还经常会让他揪心恐惧的地方。在那里,他的一颦一笑只为讨好旁人,毫无尊严。台下,他又跟秦楼楚馆的女子一般,陪酒作客,甚至连高官的夜半召唤都不敢有片刻的迟疑。
你说,要是她知道你跟她爹的那点龃龉,她会怎么想?
她还会像现在这般待你么?
老者的话像索命符咒一般,在他耳边转了一轮又一轮。
不会,他绝望的想着。
那你知道该怎么做了吧?
知道了……
——
中秋佳节,阖家团聚,众生和乐,共赏一轮秋月。
尹昭昭从柜子里拿出酒壶:“暖笙,我买了一壶酒,咱们今晚好好喝一杯。”
谢暖笙炒菜的手一顿,愣道:“为何?”
“今日仲秋,阖家团圆,难道不应该喝一杯吗?”昭昭笑他这话问的糊涂,半晌,反应过来:“你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我……确实忘了。”他这几日一边忧心昭昭恢复记忆,一边又要准备旁的事情,确实过的忘了日子。
“你呀,真是糊涂,不然我为什么非要你做饭,大好的日子,总不能还是甜一口咸一口的对付吧。”
昭昭桌前台前的来回忙碌,不一会儿,菜都上桌了。她拉着沉默的谢暖笙入座,为他斟酒,清冽的酒水从壶中倾泻而出,在空中划出一道圆满的弧线,宛如圆月。
“第一杯,我敬你,祝咱们日子和美。”
“第二杯,我敬你,望你我夫妻二人白头偕老。”
“第三杯,第三杯怎么说呢?暖笙,我有点想不出来了。”
不过两杯,昭昭似乎就有些醉了,她面颊敷粉,面上的笑意也多了几分真实。
谢暖笙沉默片刻,抬起头坚定道:“第三杯,祝你我岁岁有今朝。”
“……好。”昭昭双唇微启,声音几不可闻。
——
“所以你用宫廷秘制的迷幻散,套出了整件事的始末?”瑶瑶摸了摸下巴,恍然大悟。
“不仅如此,我还知道当年我祖父压根就没有冤枉他们,冠军侯拥兵自重,确有不臣之心,是他用妖术迷惑了京城上上下下!”幽蓝的虚影明明灭灭,显然酝酿着滔天的怒气。
“这其实也怪不得我。”明义,也就是谢暖笙面色平静,似乎根本没有将昭昭的怒意放在眼里:“我出身贫贱,和你在一起总觉低你一头,所有既然我有‘翻案’的本事,为何不能试上一试,也好与你真正的门当户对。”
“归根究底,我做的这一切,还是因为你呀……”
“是你奶奶个腿!”
尹昭昭火冒三丈,当即便冲出去想给他两拳,却被瑶瑶一把环住腰,三扭两扭挣脱不了。
瑶瑶喊道:“这可不能打啊,这可不能打,你打了他你的魂体可受不了啊!”
游束:……
茗羽:……
尹昭昭挣脱不开,所以勉强压住怒气,片刻后,她又觉得哪里不对劲,结果一低头:“哎!你能抱住我!”
瑶瑶:……
“系统,按理说我是不是抱不住她?”瑶瑶试探的在心底问道。
系统:……
随即,他破罐子破摔道:“没事,反正你已经抱了,说什么都是多余。”
哦。
不过幸好此时焦灼的境况给了她转移话题的机会,于是她不动声色的松开环着的双臂,好奇道:“尹小姐,为什么这小子要说他是为了你?”
“大概是因为他与我父亲有旧吧。”一提到这事,尹昭昭的注意果然被转移了。
她面带嘲讽道:“可是我对此事从头到尾都是知情的,而你也知道我的知情,更知道这些年我从未因此事对你有半分偏见,为何还要拿我当幌子?”
瑶瑶其实没弄明白他俩心知肚明的事情究竟是什么,但这不耽误她主持公道。
于是,她正气凛然道:“说!为什么?”
一时间,在场众人的目光都聚拢到明义身上。
第20章 逃之夭夭
“是啊,我知道,可是……”
可是什么,明义却不肯往下说了。
他没什么想说的,游束却有的说:“说起来,我有一件事不太明白。”
“人间帝王身边的那些什么国师,天钦,虽然我是看不大上的,但是若没几招看家本领,他们绝不可能被尊为上宾。你说你是靠妖术迷惑了京都那一圈的人,那究竟是谁让你有了这么大的本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