醍醐问:“菱歌,你去看的壁画上有线索吗?”
菱歌摇头:“没有,就是一个长得和我很像的人躺在水里,但我觉得不一定是我,她的穿着和极乐天仙女一样。而且那水中有许多莲花,可现在的天河已经没有莲花了。”
醍醐有些失望,“我本想着既然是蟾光指引方丈所见,也许能帮我们找到救世的方法。现在看来,他看到的或许是过去而非未来。”
夏吹雪:“说不定是未来呢?未来会有转机。我们先回去,再商议对策。”
迦梨呆呆地看着月净鲸离去的方向,良久不曾挪开视线。
菱歌走过来,她答应过要帮她给那罗找一个投胎的去处,但眼下出了这么大变故,先回九洲台比较安全。
不等菱歌开口,迦梨道:“你们回去吧。”
菱歌愣了愣:“你不和我们一起走吗?是不是那个方丈和你说了什么?”
“是,他告诉我,虽然那罗以死谢罪,可他犯下杀孽太多,就算投胎了也不得安生,人世间有因果,做错了就要付出代价。”迦梨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菱歌,可否请你在此间事了后,将罗刹海国幸存的百姓带到人间的一片净土?”
“那你呢?你要去哪里?”
“方丈告诉我一个方法,现在天底下烽烟四起,人间不啻于炼狱。那罗杀了那么多凡人,他们的怨恨会一直跟着他。所以我要走遍天下,帮助无辜之人,以此为那罗赎罪,直到他能清清白白地转世为人。”
一个小小的光团贴在她身后,轻轻跃动着,沉默不语。
菱歌尊重她的选择,“好,你尽管去,如有什么需要的,找到九洲台弟子,传讯给我,我一定会帮你。”
“小黑。”迦梨手掌托着光团,“你说等你有了身体,就会来找我,我等你。”
小黑愣了一下,开心得几乎要跳起来了。
但他很快想起方才的景象,那不是阿夜,阿夜才不会杀这么多人,更不会对菱歌在乎的大师兄下手!
他们都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
还有,他没有告诉任何人,他们走了之后,那个方丈喊住了他。
“那位施主。”
小黑正要飘着跟上迦梨。
“施主,那位飘来飘去的施主。”
好像是在叫他?小黑回头看合上的门,从门缝里钻了进去。
奇怪,方才看着和尚还挺精神的,怎么他忽然变得更苍老了?
方丈打量着小黑,“小时候师傅给我讲过一个故事。一位不知来处,不知去处的阿罗汉下界游历,遇到一个人。他很是古怪,拿着满是血的刀,时而丢掉时而拾回。在路上,自己和自己吵得不可开交。”
小黑困惑:“你叫我就是为了讲故事啊。”
方丈接着说:“阿罗汉便问他,你究竟是想拿起屠刀,还是放下呢?那人说拿起屠刀的是我,放下屠刀的是我,我也不知道我究竟想拿起还是放下。阿罗汉明白了,这个人心中的善恶在打架,久而久之,总要分出个胜负来。他怜惜此人,不愿其为恶所吞。就从心胸里捻出了一点佛光,送给这人。”
“后来呢?”小黑听得入神了。
方丈笑着摇头,“后来我就不知道了,故事是人写的。”
现在想来,小黑有点后悔,他要是不听这个故事,或许就能来阻止魔息了。
温儒墨引来的魑魅魍魉将半座山撞塌了,宁昆山回到已经陷落了一半的禅室,方丈端坐在蒲团上,眼眸紧闭,已然圆寂了。
……
三尾狰侧躺在草堆里,优雅地吃着一根烤熟的鸡腿。
真香!它心满意足地舔掉最后一口肉,将骨头丢到堆积如山的角落。
吃完了鸡腿,心里有些空落落的。
那丫头是不是把它给忘了?这么久了也不来找她,好歹是出生入死过的好队友啊。真是有了男人不要同伴,看来凡人都一样喜新厌旧、臭不要脸……
把会的成语都用光了,三尾狰在草堆里打滚。
日子虽好,却感觉少了什么。
嗡——
不知从哪里荡来的波纹掠过山洞,三尾狰脑子里嗡地一声,似乎有什么被触动了,让它不自觉地跑出山洞,抬头望着天空。
山里的魑魅魍魉都醒来了,齐齐望着那散去又聚拢的波纹。
波纹散去,沉寂一瞬,魑魅魍魉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太好了,以后人间就是我们的天下了!王和尊迦大人都回来了,再也不用怕修士了!”
“我要去吃几个人庆祝一下!”
一只猎头蟹横着爬过来,挥舞着双钳,“三尾狰,我们要去官道,最近有好多凡人在逃跑,你要不要去?”
三尾狰惴惴不安,“算了,你们去吧。”
芭蕉精嗤之以鼻,“别管它了,它只会吃凡人做的食物,根本吃不了人。真丢脸。”
三尾狰回到山洞,钻进草堆里。
它也感觉到了,那来自血脉深处的呼唤和臣服。统治魑魅魍魉的魔王和尊迦回来了。
应该不是温泛夜吧?三尾狰歪着头思索,菱歌不都把他送到另一个世界去了嘛。
三尾狰保持这样的姿势睡着了,直到被晃醒,“快醒醒!”
是和他住在一个山洞,关系还不错的当扈。
它外貌像雏鸡,有长及地面的胡子,还能凭其飞翔——鬼知道它怎么做到的。
三尾狰用爪子揉了揉大眼珠子,“怎么了?”
“魔王陛下唤我们去!已经定下行宫在哪里了。以后我们都搬到哪里去,为陛下和尊迦大人效力!”
当扈两眼放光,恨不得以身报效魔国。
三尾狰不想去,正想着怎么拒绝,当扈看出来了,“你不会是想继续呆在这里吧?现在大家都要走了,你要是留下,整座山就你一个人。而且凡间这么乱,死了好多凡人,你又不能吃人,谁给你做吃的呢?到时候我们和修士打起来了,你这么没用,会被杀了的。”
三尾狰:“……”
我的挚友啊,虽然你说的都是实话,但扎心了啊。
“走吧,不去的话我们也容不下你,你会被当成叛徒的。”当扈关切道。
那就麻烦了,三尾狰挠了挠屁股,“好吧。”
走出山洞,天空黑压压的,三尾狰以为天黑了,定睛一看,是一头能将整座山笼罩起来的巨鲸!
“是尊迦大人,尊迦大人亲自来接我们了!”当扈上蹿下跳。
三尾狰跟着当扈爬到山顶,小心翼翼地站到尊迦背上。
除了这座山,还有其他山里的魑魅魍魉,尊迦此行一是展现威仪,二是将魑魅魍魉都送到扶桑树,那儿就是魔王的行宫。
扶桑树在山之阳,阳之渊。是太阳升起的地方,据说天地初开时的尊神诞生于此,后来他们去了九重天,留下枯萎的扶桑树。
尊迦在树顶停下。
三尾狰放眼望去,惊呆了。
数以万计的魑魅魍魉正向树顶的行宫进发,远远看去,宛若一只蚂蚁大军。
他还看到了自己的族群,三尾狰双眸黯然,别开了视线。
当扈想要一个好位置,它想看魔王陛下。于是让三尾狰坐在它背上,往前飞,绕过乌泱泱的魑魅魍魉,停在了行宫两旁的石雕上。
这行宫有很多年了,从前是上古尊神的住处。
“你们俩干嘛呢?下来。”一只天狗不满地呵斥道。
当扈和三尾狰从石雕上下来,天狗想把它俩赶到后面去,这时行宫里荡出一圈波纹,魑魅魍魉双膝一软,不自觉地跪下,像推倒的骨牌,从上而下起伏去。
三尾狰跪在地上,好奇地抬起眼睛,最先看见一双靴子,黑色长袍,及腰墨发,垂在发尾的蓝色……蓝色发带?
有点眼熟。
银灰腰封裹住腰腹,微敞的倒三角领口下,黑色外袍紧贴着白色里衣,露出锐利的肌肉线条。
猩红如血的宝石衬得手指越发修长苍白,指腹若有若无地摩挲着,忽地停住,一双赤红色的眸向下瞟,捉住三尾狰的目光。
温泛夜!
他不是已经去别的世界了吗?菱歌失败了?
温儒墨眯起眸,视线落在三尾那缺了一条的尾巴上。
三尾狰浑身的毛都炸开了,浓浓的危机感笼罩了它。
不对,他不是温泛夜!
天狗忽然重重踢了三尾狰一脚。
“没规矩的杂种,陛下是你能看的吗?!”它抓住三尾狰的尾巴,将它丢到下面去。
三尾狰后背落地,滚了四五圈。
没有一只魑魅魍魉抬头看它,也没有伸出援手的。
三尾狰远远地看了眼那高高在上的人,撑起身体逃走了。
身后传来了一重又一重波浪般的欢呼声:
“杀尽凡人与修士,征得世间三千界——”
……
九洲台上空笼罩着看不见的愁云惨雾。
弟子都知道醍醐和宁昆山失败了,还差点搭进去其他弟子。
活着回来的弟子向其他人描述他们面对魔王时毫无还手之力的场面,以致人心惶惶,没有人有打败魔王的信心。
有弟子连夜逃走了,不知去向。
万华殿。
“这样下去可不行。”夏吹雪严肃道,“必须想出个对策,我觉得应当先设下结界,防止弟子逃走。”
醍醐叹道:“人心散了,留着也没用。”
夏吹雪愤然道:“长老,我敬重您,但如果现在坐在这位子上的是师尊,他一定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一个弟子逃了,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人都跑光了,还在乎人心,有用吗?”
醍醐哑然,“我……我确实不适合当掌门,当初让给师兄是对的。师兄醒了吗?也许,让他来主持大局比较好。”
“师尊已经醒了,可他不愿意见我们。”夏吹雪决然转身,“我去求他。”
醍醐喊住她,“我去吧。”
大殿空荡,坠入了九粒明星的星池泛着莹莹的光,沉入池底。
银霄醒来之后一直坐在池边,看着那池底的光,有时想伸出手去捞一捞,却在即将碰到时害怕地收回了手。
仿佛是水中月,镜中花,怕一碰就散了,再也回不来了。
“师兄。”
作者有话要说:
①《泊秦淮》秦牧
第71章
银霄摆了摆手,“别再叫我师兄了,我不配当你的师兄。”
醍醐哑然:“何必这么说,你才是九洲台的掌门。”
“我们同时进九洲台,你比我聪明,做什么都比我快一步,师尊最看好的向来都是你。还记得有一次,我学不会白鹤振翅,就从白天到晚上一直练,练到手掌都流血了,总算达到师尊的标准。我很高兴地去找他,却看到师尊在夸奖你,说他才演示了一遍,你就能做得很好,比我聪明多了。”
银霄自言自语,“‘你比银霄聪明多了’,这句话我一直记在心里,到现在都忘不掉。”
醍醐默默走到他身旁,盘膝坐下,“我不知道你在。”
“我没有怪你的意思。”银霄摇头道,“我从前怪你,甚至恨你,都说既生瑜何生亮,其他师兄弟不如我们俩,可我不如你。师尊还因为这些事批评过我,说我已经比很多人强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我应该和自己比,和你比永远到不了头。或许那时候我就有心魔了吧,我听不进去这些话。”
银霄长长一叹,脸上带着释然,“那一剑刺得好,我这么多年的不平,怨恨,都被那一剑刺穿了。我从未觉得这么轻松,再想那些折磨了我这么多年的事,只觉可笑。玉里有一点点杂质,就要丢了它,碎了它,这世间没有比这更不可理喻,更目光短浅的事。”
“其实我也有心魔。”醍醐敞开心怀,说起他多年来的酸楚,“你一叶障目,我何尝不是。你想得到师尊的肯定,我想逃脱修士的柩笼。修仙,修到最后只能成仙,本就被九重天的神仙拿捏着,还要凑到前面去当牛做马,我一想就受不了。”
“我了解你。”银霄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何尝不是想得到师尊的肯定。因为做得好,就被要求处处做好。”
醍醐一颤,银霄能想到这一点,说明他真的放下了。
“师兄,温泛夜已经彻底入魔,他的身体被魔息支配了,乘着上古坐骑号令天下魑魅魍魉,你觉得我们接下来应该怎么做?”
“九重天都已经覆灭了,神仙都灭不了的魔,我们做不了什么。”银霄摇头,“我并不是悲观,我只是想告诉你,这一场仗可能会要了我们的命。”
“三界若覆灭,天地何处能任我遨游。”醍醐道,“师兄,我愿担起重任,你能放下负担。虽然我们都没飞升成仙,但我觉得我们已经是仙了。”
“好!还记得从前你说过的最喜欢的一首诗吗?”银霄慨然,抽出剑以指弹之,高歌,“白酒新熟山中归,黄鸡啄黍秋正肥。呼童烹鸡酌白酒,儿女嬉笑牵人衣——”①醍醐接过:“高歌取醉欲自慰,起舞落日争光辉。游说万乘苦不早,著鞭跨马涉远道。”
两人起身,往外走去,歌声高昂,传遍整座九洲台。
惶恐不安的弟子纷纷抬头,看向那歌声来处。
万华殿中,夏吹雪激动道:“是师尊,师尊出来了,他一定是肯和我们共同抗击魔王了!”
宁昆山眼中有泪,握着剑冲出大殿,在广场上舞起长风剑诀。
剑气滔天,弟子在这歌声和剑气的呼唤下来到广场,纷纷拔剑共舞。
他们之中不乏刚刚入门还没几年的新弟子,明知加入剑阵就是留下以命相搏。
菱歌赶到,见此场景,也唤出问疾。
“会稽愚妇轻买臣,余亦辞家西入秦。”醍醐和银霄站在万华殿前,看见那一个个奋力舞剑的弟子,不禁眼含热泪。
两人相视一眼,慨然一笑,踏出殿门——
“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
小黑停在树上,看到九洲台众人齐心的盛景,心中却陡然升起悲凉之意。
他不知道阿夜还能不能回来,修士赢了,魔王会死,阿夜是不是也会死?
魔王能投胎吗?应该不能吧。那他和阿夜岂不是永别?
小黑不想看这一幕了,漫无目的地在九洲台游荡,不知不觉来到港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