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史大夫低头道:“一些市井小人说出来的不入流之言罢了,陛下不必放在心上。”
闻澄枫见他蓦然小心谨慎的神态,顿时明白了所谓不入流之言指的是什么,虞清梧也很快猜出了些许名堂。
她先前听吴为说书讲故事时提起过,山崩地裂在民间还有另一个说法:龙翻身。
在魏人眼里,天上地下与人间各存在一条龙,共同庇护黎民苍生,山崩地裂便是地下那条龙翻了个身。
而此番地动与雪崩,乃至决堤同时发生,又在山川河流刚恢复平静后,地龙再度闹出翻身大动静。落在迷信怪力乱神的百姓眼里,便是地龙有重要之事想警示众人。
偏偏稷荣州此地又与别处不同。
稷荣是北魏开国太`祖的起家之处。
所以地龙屡次降临灾祸,意在暗指闻澄枫虽坐上了龙椅,但他并非天命所归。
人间这个真龙天子不真,继天龙降红发暗喻不详后,地下的神龙也闹脾气了。
果不其然,御史大夫紧接着就道:“原本这些话虽然有人说,但其实也都明白忌讳,不敢摆到台面上来。直到稷荣州最繁华昌盛的望郡突然有人患了瘟疫,在短短几日之内传染给了城中数千名百姓。那洪郡与望郡接壤,城中人心惶惶,有部分人生怕被殃及患病,外加龙翻身传出的谣言越闹越凶,他们便起了义。”
“虽说当地官府已经将那些刁民控制住了,但灾祸一日不平息,流言这事儿也不可能停歇。老臣午后所奏,还请陛下三思,早做决断。”
闻澄枫连短暂的惊诧都没有,似是皆在意料之中,沉着吩咐:“汪全,传朕口谕,宣诸阁老进宫议事。”
御史大夫跟随领路太监先行前往议政殿,闻澄枫则掀开了隔着里外间的珠帘。
大白不知何时从窗外窜入殿内,虞清梧正抱它在怀里,喂着小鱼干。
这般悠然惬意的姿态刺得闻澄枫心头一痛,在外头始终冷静的面容崩出明显裂痕。他喉咙干涩,却还能装得若无其事在虞清梧腿边蹲下,伸出手搔揉大白圆鼓鼓的软肚皮。
“我刚才听见姐姐喊我等一下,没来得及问你,是有什么话要告诉我么?”
虞清梧摇头:“我不曾说过,你听错了。”
闻澄枫没在意这回答,他才不可能听错。
遂抬眸自下而上去看虞清梧的脸,微尖的下巴透着冷艳,眸光平静无波无澜,似乎真如她所说,方才喊出等一下的神态焦急与嗓音慌张,只是自己的错觉。
闻澄枫无声苦笑,他听见胸膛内似乎有什么东西碎掉的声音,没有力气去探究真假了,就当他自作多情。
“既如此,我就先去同阁老们议事了。”他说着站起身,“接下来这段日子我许会比较忙,你趁早出宫吧,毕竟我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后悔。”
闻澄枫走后,大白也从虞清梧的怀抱中跳了出去跑开。
她盯着自己两手空空,心底亦是空落。整个人宛如悬在深不见底的枯井半空,时而下坠,时而停滞,脚底永远碰不到地面,甚感虚浮。
她并非真的镇定自若,闻澄枫掀帘进来看见的,皆是她伪装。
虞清梧深知自己不能耽搁闻澄枫内阁议事的丁点时间,因为御史大夫奏的事,有蹊跷。
她用力按揉额穴后将琴月唤了进来:“你稍晚些去找一趟陆指挥使,问问他,陛下对稷荣州的事儿有何打算。”
琴月站在她面前,却是没动。
虞清梧察觉出她的欲言又止:“怎么了?”
琴月小声道:“姑娘还打听陛下做什么,不收拾行李吗?”
如自家公主所愿,陛下先松口了,不收拾行李准备离开吗。
虞清梧不禁一滞。
琴月见她眼瞳死寂如水,连忙收回疑惑,低头收拾桌上小鱼干。
虞清梧却倏尔轻轻笑了:“打探消息与收拾行李,并不冲突。”
琴月半懵半懂地退出去,闻澄枫与内阁重臣直议事到将近子夜,她强撑住沉重眼皮子,总算从陆指挥使那儿探听到了消息:陛下打算携宫中太医,微服亲自前往望郡,指挥巡抚医治瘟疫。
据说类似的事情,自北魏开朝以来不止发生过一次,曾经太`祖与武帝在位期间,就皆有过天灾频发,流言四起,百姓冒死起义。彼时两位老祖宗采纳了朝臣提出的亲自赈灾,以天恩平流言,助长帝王贤名。
此番,内阁大臣亦是如此谏言,陛下当即应了。
她把消息带回瑶光殿时,虞清梧将将收拾好行李,给包袱系上牢固绑结。
听闻消息,她只是淡淡点头:“知道了。”
而后上塌入眠。
次日早朝,闻澄枫未着龙袍、未戴冠冕,一身翩翩谁家贵公子的常服打扮将朝中政务托付给诸位阁老,又钦点了几名颇有才干的臣子,动身前往望郡。
金銮殿外,残雪与冰棱化水寒凉,他坐上陆彦安排好的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