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清梧想,自己大概还在醉梦中,否则怎么会出现幻听。
而闻澄枫已经捧起玉碗,执玉勺舀了一个元宵送到她嘴边。虞清梧尚且被他那句话弄得反应迟钝,浑噩间,微张开嘴巴,闻澄枫便顺势将元宵喂给了她。
舌苔触到温热,还尝到甜意。
触觉与味觉都很真实,不是梦,也没幻听。
忽而,唇边落下一点柔软,是闻澄枫捻着丝帕,专注而认真地替她擦拭嘴角残汁,同时问说:“甜么?我在芝麻馅儿中多拌了砂糖,还有这汤也添了蜂蜜。”
他的声音很温柔,给人能滴出水来的错觉,是虞清梧从没听到过的如沐春风。
至少两年多前的少年嗓音稍显稚嫩,这几个月来又总不及三两句便染上低沉与偏执。这是头一回,她发觉成年后的闻澄枫,声音原是如此好听,带有诱人磁性。
可这人居然用这样的声音对她说一别两宽?
闻澄枫见她良久沉默,以为是元宵还不够甜,不合她口味,当即将碗搁下了,讪然道:“我头一次做,许没把控好味道。姐姐等我片刻,我再去小厨房弄一碗。”
虞清梧从被褥中伸出手,一把抓住欲起身离开的人,想问他突然说答应放自己离开是什么意思。但尚有些苍白的嘴唇动了动,出口的话却像逃避:“这是,你做的?”
指的自然是元宵。
“嗯。”闻澄枫点头承认。
虞清梧惊诧更甚,下意识舌尖舔过齿列,细细品尝起方才吞咽太囫囵而忽略的味道。溢满唇舌的芝麻浓香中又裹带丝缕梅花清香,很甜,却并不腻。
她将玉碗从桌案上捧起到自己手里,又吃了一只,以彰显很美味,她也很喜欢,闻澄枫总算没有再说重做。
虞清梧半张脸都埋在碗里,嘀咕得瓮声瓮气:“你现在好歹是天家圣人,想吃什么没有,何必自己动手。”
“嗯,姐姐说得对。”闻澄枫的声音很淡,“左右这是最后一次,往后都不会了。”
“你就把这碗元宵当成我那年在瑶华宫擀烂面皮也没做成功的饺子的替代品罢,想着放你离开之前,总得让你吃一回我亲手做的东西才行。”
多个念想。
虞清梧顾自咀嚼的动作猛然顿住,将还没嚼烂的软糯元宵直接咽了下去,膈嗓的微微疼痛使她清醒。
又来了,她想再逃避都难。
“为什么突然这样说?”虞清梧醉后初醒的声音意外喑哑,犹如婉转黄鹂走了,唤来乌鸦唱丧曲儿。
闻澄枫凝视着她,眸色深深地笑了,却并没有正面回答她所问,反而道起了旁的:“我来的路上遇到钦天监,顺带问了接下来几日的天气,都是晴天,没有风雪,正好适合出行。”
“姐姐何时想走了,不必告诉我,你的通关文牒与地契其实一直在床榻下的隔板里,掀开垫被就能找到。至于瑶光殿内的东西,喜欢什么便带走什么,这永泰宫的偏殿本就从始至终都只为你一人所留。”
他顿了顿:“对了,还有最重要的……”
虞清梧坐在榻上双唇微张,素来能说会道的她如今却罕见得一个字都说不出,目光闪躲始终不敢抬眸看过去。她静成了一座石雕,耳畔萦绕得皆是闻澄枫的交代。
“最重要的,虽然我答应了让姐姐走,可那些我曾经发过的誓、说过的话,每一句都仍旧作数。不会娶林溪薇做皇后,偌大后宫也永远不会住进其他女子,纵然前朝那群刻板老头以死谏逼迫,我也不会立后纳妃。所以你大可不必有什么顾虑,每年腊月冬日我都会等你回来。”
“宫里有地龙,比别处暖和。”
他每说一个字,虞清梧心脏就揪紧一分。
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明明晌午时分他还紧抱着自己说要与她私奔,离开了她会不想活。而今不过短短几个时辰,虞清梧大醉了一场酒,那个嚷着说鱼和熊掌不可兼得,欲要选鱼的人就松开手,将鱼儿放走了。
但这还不是最别扭的。
因为虞清梧猛然发现,闻澄枫费尽心思留她在身边时,她心里不舒坦,总觉得受了拘束与算计,遂让琴月挖出花雕酒,邀清风与清泉饮醉。
如今闻澄枫放她怡然自在了,她依旧心里不舒坦,只盼来一壶更烈的烧刀,再醉上一醉。
心里乱得很,比姑娘家做女红的斑斓绣线还乱。
一时间,她竟分不清是醉酒更伤脑筋,还是听到闻澄枫说这些话头更疼。
水雾在眼眶逐渐积聚,虞清梧不知道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样矫情了。
想当年火烧瑶华宫死遁,是同将过往一切尽数割舍,也并不觉得有多难过。走在贵妃母亲安排的密道当中,她甚至有闲心担忧大白日后还吃不吃得上小鱼干。
但闻澄枫这晌说了这许久,她真正听入耳中的,居然不是“晴天适合出行”,而是——
后宫永远不会住进其他女子……不会立后纳妃……
宫里有地龙,比别处暖和。
灼灼火焰烧得她心乱如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