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公瑜只是中书舍人,抬了袁公瑜名号出来也不顶用。
崔扶风咬牙,跪下,以额触地行叩拜大礼,“民妇外地人,不识世子威严,冲撞世子,请世子责罚。”
“还挺识相。”史沛淳狂笑,甩甩手里马鞭,“看你这么识相,我就只打你二十鞭罢。”
二十鞭!
崔扶风吸一口冷气。
不受这二十鞭无法善了。
崔扶风伏低身体,顺服道:“多谢世子开恩,民妇领罚。”
啪啪一声接一声,皮鞭落在后背上,崔扶风疼得满头汗,身体发颤,不敢躲不敢避。
“一、二、三……”史沛淳的侍卫大声数着,看着什么有趣的事儿般,乐不可吱。
不过片时工夫,却像过了许久,侍卫们喊出九,还有十一鞭,崔扶风想,不知二十鞭打完,自己是否还有命在。
昏沉沉中忽听得达达马蹄声,接着一声断喝:“住手。”
陶柏年的声音,崔扶风艰难抬头,想说话,说不出来,只见史沛淳手里鞭子停在半空中,陶柏年紧攥着鞭子,手背青筋暴起,身体微颤。
“哟这是干什么?路见不平行侠仗义么?”史沛淳阴阳怪气笑。
“英雄救美也不瞧瞧,我们世子是你惹的起的吗?瞧清楚了,我们世子可是普安长公主之子,你敢与我们世子作对,让你吃不了兜着走。”史沛淳的侍卫大声道。
崔扶风低头假装不认识,陶柏年极是识时务,既知史沛淳身份,当不会以卵击石,就此走开。
陶柏年却是静静站着没动,片刻,问道:“不知世子因何打人?”
“她纵马而来,看到我们世子也不下马请安,目中无人,自是该打。”史沛淳的侍卫道。
“快滚开,别碍着老子。”史沛淳粗声道。
崔扶风暗喜,陶柏年可以借话离开了。
陶柏年却不走,“世子要怎么样才能放过她?”
崔扶风一惊,听来他竟是要插手,急假装不认识道:“世子仁厚,打几鞭就放过我,多谢壮士,壮士走吧。”
陶柏年不动,追问:“打了几鞭?还有几鞭?”
“打了九鞭,还有十一鞭,怎么,你想替她受罚?”史沛淳的侍卫哄笑。
“正是,在下愿替她受罚。”陶柏年跪到崔扶风身边,伏下身体。
崔扶风咬唇,眼角狠狠瞪他,无声说:“快走。”
陶柏年一动不动。
“愿以身相替!”史沛淳哈哈大笑,弯腰抬起崔扶风下巴,崔扶风脸色发白,受鞭打后满头脸汗水,束发散乱,有几绺湿淋淋贴在脸上,史沛淳定定看了些时,兴致缺缺:“长得是不错,不过忒憔悴,瞧着倒胃口。”直起身,把脚伸到陶柏年脸庞前,做工精细的黑色牛皮靴,“你一个大男人皮糙肉厚的打起来没趣味,这样,你把我靴上的灰土舔干净,我就放过她。”
辱人太甚。
崔扶风咬牙,忽地瞳仁收缩,震惊地看到,陶柏年一声不响舔上史沛淳的靴子。
“不要。”崔扶风嘶叫,扑过去阻止。
陶柏年没停,抬手把她推开。
湿漉漉的口水拖过,牛皮靴子光滑锃亮。
“爽快!”史沛淳大笑,纵身上马,“本世子心情很好,放过你们。”
马蹄声起,一行人走了。
“陶二郎。”崔扶风扑过去扶陶柏年,眼眶发红。
陶柏年呕一声吐了起来。
崔扶风急掏帕子。
陶柏年抓过胡乱擦了擦,起身,急促道:“快走,小心他改主意回来。”又问:“还能骑马吗?”
后背疼痛难忍,然而断无让陶柏年同乘一骑抱着自己之理,崔扶风咬牙道:“能。”
怕史沛淳追上来,两人直奔了四十多里地,天黑时,看看没人追来,方敢停下。
寻了家客舍,陶柏年进去问得有房间,定了房,出来,朝崔扶风伸出双臂。
后背皮肉撕裂开,血水汗水淋漓,动一动都疼得想晕过去,靠自己下不了马,崔扶风咬牙,默默俯身,由他抱自己下马。
进了房间,陶柏年丢下一句“房间里呆着别出去我去请大夫”便走了。
崔扶风趴到床上,脑子里一团乱,陶柏年舔史沛淳靴面的情形无比清晰,狠狠冲击着她。
任何一个男人都无法承受那样的屈辱,何况陶柏年那样骄傲的人。
史沛淳不知他们是同路同乡人,他本可以置身事外的。
陶柏年没有亲自去医馆,给了跑路钱让客舍伙计帮忙跑一趟,交待完,没回房间,客舍大堂坐下。
危险过后,脑子里轰隆隆震荡,意外惊恐交织。
看到崔扶风后背血淋淋伤痕时,他心脏疼得绞成一团,愤怒得想按住史沛淳狠狠暴打,看一眼周围侍卫,明白自己打不过,若没崔扶风在场,打不过他也要打,崔扶风在,打不过,会害得崔扶风更惨,只好竭力忍住怒火,史沛淳说舔靴就放过崔扶风,他不假思索伸出舌头,那瞬间本能的反应完全不受理智控制。
“我居然这么在意崔扶风?”陶柏年问自己,隐隐约约的答案。
“不可能,我怎么可能喜欢崔扶风。”他否认。
“崔扶风可是齐明睿的妻子,虽然没圆房,可她嫁进齐家了,名份已定。”他对自己说。
“她是个寡妇。”
“她不是寡妇,齐明睿并没死。”
“这么多年过去,齐明睿一直没回家,肯定已经死了。”
“不可能,齐明睿不可能自绝。”
……
两个声音在脑子里来回拉锯。
伙计请了大夫过来了,陶柏年起身,带大夫进房。
“这么重的伤,怎么受伤后还剧烈跑动,越发严重了,可得好好休养,不能再儿戏。”大夫开了药后,千叮万嘱。
除了喝的,还有金疮药以及烧酒擦拭。
陶柏年找了一个住店的女客帮崔扶风擦拭抹药。
崔扶风松口气,伤在后背,自己抹拭不到,要让陶柏年帮她,定是做不到的。
第87章 昭然
收拾完已是三更天,两人至此方得空停下来。
“多谢陶二郎!扶风莽撞,连累陶二郎了。”崔扶风羞愧道。
陶柏年默默看她,疼痛难忍时拼命咬唇忍着,下唇咬破了,鲜艳的血色,脸色惨白如纸,头发披散,不见平时的刚强,娇软怯弱,陶柏年扭头不去看,嗤一声笑,“知道自己莽撞就好,这回可被你拖累了,我得恶心好些天。”
崔扶风歉然:“是扶风的错,回湖州后,扶风当备重礼道谢。”
楚河汉界,路径分明。
陶柏年心中无名火起,粗着嗓子道:“担不起谢,我也只是怕被你拖累,毕竟你我一路同行,焉知史沛淳打完你会不会又打我。”
史沛淳当时并不知他们是同路人,崔扶风也不分辩,只道:“这里离长安太近,还是不安全,明日天一亮我们就上路吧。”
“大夫说的你没听到么?上路,你不要命了。”陶柏年冷冷道。
“走远点,明日先跑上五十里再停下来。”崔扶风道。
“他今日没追上来,兴致过了,明日便不会追了。”陶柏年甚是不耐烦的口气。
崔扶风想想也是,闭口不再坚持。
陶柏年出门唤伙计送饭菜,絮絮交待,别弄皮肉伤病人不能吃的东西。
他有时真唠叨,可跟齐妙比一比了。
崔扶风暗笑,忽想起上回嘲陶柏年话多是在陶府门前,当时陶柏年坚持要她乘马车回去,他不是多话的人,每回话唠都是与自己有关,怔住了。
饭菜送了过来,崔扶风缓缓走到食案前坐下,陶柏年给她盛饭舀汤,又往她碗里夹肉菜。
“我自己来。”崔扶风道。
陶柏年低哼,“受伤就别强撑,胳膊少抬,手少动。”
一时吃完饭了,唤伙计撤了碗箸出去,他却不走,灯光下神色莫名,房间中站了些时,道:“晚上要不我在你这边地上睡,要喝水什么的你喊我。”
崔扶风身体激凌凌颤了一下,若说方才只是猜测,这时连窗户纸都没有了。
一个大男人愿意床前服侍照顾一个女人,得是抱着什么样的感情还用猜么。
崔扶风额角哔哔跳,后背更疼了,青白着脸,嘴唇颤了颤,低声道:“多谢陶二郎好意,瓜田李下的,不用了。”
“有什么好避嫌的,又不是没有一个房间呆过。”陶柏年晒笑。
崔扶风剧咳,咳得满眼的泪。
“好了好了,别急,我走。”陶柏年往外走,到房门口又停下,回头:“真不要我留下?这里的人又不认得我们,只要我们不说,湖州城没谁知道。你伤得那么重,万一夜里有什么不舒服,跟前连个人端茶水都没有,哪能行。若疼得狠了,有个人陪着说说话也好点……”
说了许多,每说一句,崔扶风就心惊一下,他把话说完,崔扶风满身冷汗,才抹了金疮药的后背有刀锋剐着一般。
“真无碍,扶风只是后背受伤,倒茶水无妨的,疼起来么……”崔扶风低眉,柔柔笑,“疼起来我便想睿郎,就不疼了。”
陶柏年猛地抬步,咚一声响,房门重重合上。
崔扶风起身,缓缓走到床沿坐下,发疟疾似,抓住床幔不住发抖。
这一夜分外难捱,后背疼痛一阵比一阵剧烈,疼得崔扶风甚至想一死逃避。脑子里也不得安宁,一时齐明睿温柔地注视着她,低低说:“风娘,我想你了。”一时又是陶柏年眯着凤眼一脸坏笑对她道:“崔扶风,你我之间还有清白可言么?”
她朝齐明睿靠近,齐明睿如烟如雾,在水中云中,看得到摸不着。背后陶柏年紧逼,灼人的热力摧枯拉朽,要将她焚烧,崔扶风急忙躲避,朝齐明睿伸手,无力叫:“睿郎,救我。”
崔扶风遍身冷汗,自己也不知是疼的还是惊吓的。
天色微明,房门映出一个高挑的身影,人影贴着门板侧身听了听,没走开,静静站着。
崔扶风强撑着起床,收拾妥当了,拉开门。
陶柏年眼眶青黑,眼底血丝隐隐,上下打量崔扶风:“起这么早,可是疼得难受?”
“抹了药,好些了。”崔扶风若无其事道。
陶柏年眼里浮起喜色,“这么有效,我再去请那位夫人来帮你抹药。”转身便走。
大清早的,人家尚未起身呢。
崔扶风喊住他,“不用了,咱们吃了饭,尽快起程吧。”
“跟你说了,史沛淳昨日没追来,过了些时,兴致过了便不会追了,急什么。”陶柏年皱眉。
“不是怕史沛淳追,我担心家里,想尽快赶回去。”崔扶风道。
陶柏年垂下唇角,刻薄道:“家里有什么好担心的,齐明毓又不是吃奶孩子,一日半刻离不开你。”
崔扶风不语,回身进房,包袱收拾好了,提起便走。
陶柏年咬牙,一把拽住包袱,“连日赶路,我累了,不想走。”
“如此,陶二郎便住下,我先走。”崔扶风毫不迟疑道。
“你……”陶柏年抓着包袱的手紧攥起,手背血管凸起,拧眉,粗重地喘气,“你干嘛非得坚持走?”
暧昧骤然升起,很快蔓延开,隐藏的某些东西呼之欲出。
崔扶风猛地抬手擦眼睛,哽咽着道:“我昨晚上梦见家里出事了,毓郎被五花大绑抽打,周身血淋淋的。”
无形的暧昧打破。
“你自己受了伤疼的做噩梦罢。”陶柏年冷然,抓着包袱的手却是松开了,“罢了,你非要走就走,房间里等着,我去找车马行雇一辆马车,你趴车厢里,比骑马好受些。”
只要能尽快回去,不再跟他独处便可。
崔扶风没有异议。
陶柏年出去走了一趟,没雇到马车。
大唐尚武,几乎人人会骑马,小娘子也不例外,而且有钱人家都有马车,没钱人家又雇不起马车,车马行里马车不多,眼下都叫人雇走了。
没有马车,崔扶风也要走。
陶柏年的脸色已经不能用臭来形容了,直接就是一黑锅锅底。
骑马上路,一路上,经过城郡陶柏年就停下来去车马行,然而不是没马车,就是听说他们要到湖州,嫌太远不肯走。
陶柏年几次要住下,崔扶风不肯。
后背的伤因连日急赶,抹了药也没好转,白日里路旷人稀,风当头吹着还好,晚上住下,狭窄的房间里,一股子腥臭的腐烂血肉气味。
几日后来到齐安住下养伤的那个客舍,齐安却不在。
崔扶风和陶柏年走的那日下午,恰有一个湖州人回湖州乘坐马车经过,齐安担心镜坊,坐那人马车回湖州了。
“一个后背伤了非要赶回去,一个腿骨折了也不好好养伤,你们齐家的人可真是拼。”陶柏年啧啧连声。
崔扶风没在意,开始为了能避开跟陶柏年相处急着赶回家,后来,则是心中越来越不安,隐约觉得家中真的出事了,心急如焚。
“我们赶紧走吧。”
这日起,崔扶风中午也不停下打尖了,晚上住宿时买了干粮带身上,白天饿了啃几口,接着拼命赶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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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安六月十五日午后回到湖州,齐明毓在镜坊,先去见齐姜氏。
听说他跟崔扶风路上出事,齐姜氏怔住。
“亏得遇到陶二郎,不然,家主一个人上京不安全,在客舍里等着家里送钱过去不知耽误多久。”齐安道,骨折还长途跋涉,整个人又黑又瘦。
齐姜氏揉了揉眉心,有些焦躁,并没相约,怎么那么巧媳妇又跟陶柏年碰到一处了。
媳妇出事,儿子得知怕是担心得要追过去了。
外面凶险,不能给儿子外出。
齐姜氏捂着心口,痛苦一声叫,往地上栽去。
“夫人,夫人你怎么啦?”齐安惊叫,大喊:“快请大夫。”
下人奔了来,有人去请大夫,有人去报齐妙,有人急扶齐姜氏上床,掐人中,叫喊,一阵忙乱。
“好好的母亲怎么就病了呢。”齐妙惶恐,六神无主,大嫂不在,找弟弟,喊人去镜坊通知齐明毓。
“已经去过了,二郎在归林居宴请镜商,不便打扰。”齐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