浇酒淋上去,似是有薄薄的利刀在上面一片一片割肉行着凌迟之刑,崔扶风抓起被子一角塞进嘴里,堵住不让自己惨叫出声。
雪沫忍不住又哭了起来。
崔扶风疼得说不出话,无力再命雪沫别哭。
齐姜氏过来,门外听得雪沫凄凄切切哭声,脚下一顿,没进去,外面悄悄站。
雪沫给崔扶风清洗完伤口,抹过药,崔扶风脸色死灰,趴着昏沉沉睡了过去,雪沫呜呜哭着,收拾起抹拭伤口弄脏的布巾走了出去。
出门看到齐姜氏,雪沫想起崔扶风的嘱咐,下意识把布巾往背后收。
齐姜氏已瞥到布巾上暗红的血迹,好大一片,看样子不是来月事弄脏的,见雪沫一脸心虚表情,整个人怔住,难道是——媳妇跟陶柏年有染,怀孕,然后小产了!
齐姜氏眼前发黑,身体摇晃,两手胡乱抓摸,想找东西定住身体。
雪沫看着,只当齐姜氏猜到崔扶风受伤了,又是羞愧又是不安,扶住齐姜氏,小声道:“夫人别告诉二郎行不行?二娘嘱咐我,说不要告诉你跟二郎,怕你们担心,要是知道我做事冒冒失失给你知道了,二娘要生我的气。”
这话听着一点不心虚,齐姜氏微觉意外,想着难道误会了,不动声色问道:“风娘眼下如何?”
“很不好,也不知怎么弄的就伤的那么重,问又不说,还不让请大夫,怕你跟二郎知道了担心。”雪沫又哭起来,怕吵醒崔扶风,竭力压抑着,哭得身体一抽一抽。
受伤!
自己真的误会了。
听着伤得很重,齐姜氏急了起来,“伤在哪里?”
“整个后背血肉模糊。”雪沫往里瞧了一眼,“疼得昏睡过去了,夫人想瞧瞧也行,走路轻点。”
齐姜氏蹑足进去,崔扶风趴着睡,雪沫上过药后没给她包扎,薄被下一块白棉布盖着,齐姜氏揭开棉布,看一眼,身体颤抖,薄薄的棉布没能抓住,轻飘飘滑下,许久方抬步缓缓出房。
雪沫花丛边站着,还在哭,都让齐姜氏知道了,找到哭诉的人了,也不忍着了,抽抽噎噎道:“伤的那么重,瞧着也不是新伤,怎么就不外头住下养好伤再回来,算算日子,这是到了长安后又没日没夜往回赶,总是不爱惜自己,终有一日把命搭了。”
没日没夜往回赶,那是因为担心家里。
送陶家一千金,应就是媳妇所说,陶柏年救了她的谢礼。
媳妇一心为齐家,自己居然还怀疑她,真真龌龊。
“我真该死。”齐姜氏低喃。
雪沫以为她自责把齐家担子都扔崔扶风身上未能分担,忙安慰:“夫人不必自责,二娘能撑过去的。”
不过血肉之躯,再怎么撑也难逃疼痛。
齐姜氏心如刀割。
媳妇为齐家付出良多,平日忙得顾不上好好吃一顿饭,更不说华衣美饰了,只好加倍对媳妇耶娘好。
出了拂荫筑后,齐姜氏亲自捡点了精致贵重物品,让齐平送去崔家,顺便告诉董氏,崔扶风回来了。
不是年不是节的又送这么重的礼!
崔百信看着齐家送来的礼物,又是欢喜又是忧伤。
齐家这个亲家真大方,这门亲结得太好了。
齐家这么大方,皆因自己女儿能干之故,那么能干的女儿却没为家里赚过钱,都是自己迂腐,若是女儿提出要到布庄帮忙打理生意时同意,崔家布庄就不是现在的小打小闹局面了。
董氏对礼物不在意,听说崔扶风回来了,欢喜不已,问得崔扶风不打算回娘家,急让苏暖云陪自己去看崔扶风。
无需通报,一路到了拂荫筑,花木修剪得极好,地面洁净,廊下婢子肃立,见了董氏急忙弯腰问好。
雪沫迎出来,眼睛通红,董氏和苏暖云看到,惊得脸都白了。
看一眼崔扶风后背伤势,董氏当场撕心裂肺哭起来。
“夫人,二娘刚睡着,别吵着她。”雪沫急道。
董氏哪控制得住,哭得更悲。
“夫人伤心,二娘心里更不好受,夫人还是忍忍罢。”苏暖云压低声音道。
董氏心疼难忍,顾自哭。
苏暖云急得一头汗,忽而僵住。
动静这般大,崔扶风却是动都不动一下,颤抖着伸了手指到崔扶风鼻下探,有气息,松口气,摸崔扶风额头,竟是滚烫如火,急问雪沫:“二娘想来是发烧昏迷了,大夫怎么说?”
“没请大夫,二娘说怕动静太大大家知道了担心。”雪沫颤颤道。
苏暖云气急:“糊涂,快请大夫。”
大夫过来,连连叹息:“虽说是外伤,可治疗不及时也有可能丧命的,忒儿戏。”
开了药,再三叮嘱好生静养。
灌了药,崔扶风终于醒了过来。
董氏哭得几乎断气,连声追问:“到底怎么回事?”
崔扶风不想说,董氏哭个不停,只好大略讲了经过,止在史沛淳鞭打自己之时,略过后面陶柏年相救一节。
“怎么连长公主的儿子都得罪了。”董氏大惊,怔怔些时,大叫:“我不管了,你跟我回家,齐家的事咱们不管了。”
高声喊雪沫准备软舆,要把崔扶风抬回崔家。
“母亲说的什么胡话,齐家是我家,哪能不管。”崔扶风无力。
“不过一个名份,又未曾圆房,守了四年多,也算对得起睿郎了,齐二郎也大了,你把家主之位传给他便是。”董氏絮絮道。
齐明毓也不过家变这几年方学着成长,虽则看着胆识过人沉稳有担当,到底还小,哪能把担子扔给他自己一走了之,崔扶风只觉烦躁,后背疼痛本已略轻了些,又疼了起来。
雪沫点灯,昏暗的房间漾开桔色光晕。
崔扶风找到借口,唤苏暖云,“天黑了,你陪母亲回去。”
董氏拗不过女儿,只好回家,一路哭个不停。
二女儿为崔家带来许多好处,不能太冷落她母亲。
崔百信这晚到董氏房中歇息,看董氏眼眶发红,不觉扫兴,没好气道:“每日一副死了耶娘的样子做给谁看。”
“我担心风娘。”董氏小声分辩,说起崔扶风的伤,心疼得又哭起来,细细讲崔扶风受伤经过,又道:“她要为睿郎守寡我也不管了,回家来守便是,不想改嫁就不改嫁,别管齐家烂摊子便成。”
“没她打理齐家,齐家得糟乱成什么样,她哪走得了。”崔百信嗤道,语毕,忽而心头一动。
罗氏嫁进来两三年了肚子没动静,想再生个儿子的愿望怕是要落空,二女儿能干,不肯改嫁也无妨,回娘家来帮忙打理布庄生意,等儿子娶妻生子,家业再传给孙子也行。
崔百信越想越兴奋,命董氏:“你明日再去找风娘,一定要她回娘家来,别在齐家守了。”
“我今日下午说了许多了,她不肯。”董氏讷讷,“要不郎君你找她说一说?”
她都说不动,自己去更不行。
二女儿自来有主意,旁人说不动劝不了。
崔百信烦躁,骂了声“没用的东西”,不在董氏房中歇息了,出门。
生气肖氏背着自己诸多算计,崔百信往罗氏住的院落而去。
第90章 贪婪
崔百信这半年来绝迹肖氏院子,又不喜董氏,几乎都歇在罗氏房中,罗氏得宠,更焦急地想怀上孩子。
这晚,罗氏放软身子,着意逢迎。
崔百信身心舒服,搂住罗氏感慨道:“你快给我生个儿子吧,有儿子,我就不管那逆女回不回娘家来了。”
“郎君说二娘吗?”罗氏在费家听费易平骂了许多次崔扶风,寻机便打探。
“除了她还有谁,让她改嫁她不肯,跟她说非要守寡回娘家来守也行,还是不肯。”崔百信恼道。
守寡哪有回娘家守的。
罗氏不以为然,翌日一早便去费家,把这个消息告诉费易平。
“崔扶风怎么可能离开齐家。”费易平嗤笑,忽而心头一动,若没有崔扶风,齐明毓又担不起事,齐家可就任他宰割了。
欲要让罗氏哄着崔百信逼崔扶风回娘家,罗氏还等着生儿子继承崔家家业呢,遂没说。
跟齐家的家业相比,崔家家财不值一提,罗氏和崔梅蕊都一直没害喜,费易平心中隐约觉得自己有问题,也不指望罗氏生下他的儿子继承崔家家财了。
跟罗氏浓情蜜意一番,罗氏走后,费易平往崔家布庄去。
崔百信柜台前与顾客寒喧,看到费易平,费易平帮他张罗纳妾,又娶他的废物大女儿让他很有面子,笑得很是慈爱,把顾客给掌柜招待,带着费易平进布庄后院。
翁婿坐下,费易平满眼关切道:“岳父看起来气色不大好,是不是太操劳了?”
气色好不好没注意,闹心是真的,崔百信长叹:“有什么办法,生了个逆子,一两年见不着人,只好什么都自己操心了。”
“镇之真是太不孝了。”费易平附和,话锋一转,“其实女儿未必不如儿子,二妹可丝毫不比男子逊色,叫她回家来帮忙便是。”
“我何曾不想。”说起这个,崔百信一肚子火,细讲从董氏那里听来的崔扶风无意冒犯史沛淳被鞭打一事,愤愤道:“她若不去长安,也不会遭这个罪,为了齐家置生死于不顾,半点不念娘家,儿子白养,女儿也白养。”
费易平暗暗可惜,史沛淳怎么不下重手些把崔扶风打死呢,面上笑道:“二妹不肯回,岳父想办法让她回就是。”
“她那个人心里自有主意,连她母亲的话都不听,哪有什么办法。”崔百信悻悻道。
“办法有的是,端看岳父要不要用了。”费易平笑,凑近崔百信,低低耳语。
崔百信听着,眼睛越来越亮,费易平语毕,拍费易平肩膀,喜道“贤婿所言甚是,就这么办,姜氏若答应,我白得钱,若拒绝,我也不损失什么,可以到风娘跟前说一通姜氏的坏话。”
也不招待费易平了,兴匆匆往齐家去。
崔扶风后背的伤拖得太久,侧身躺着都不能,只好一直趴着,齐姜氏看过几回,心疼更甚。
听报崔百信到访,媳妇的阿耶不能怠慢,齐姜氏急忙迎了出去。
崔百信不常到齐府,崔扶风成亲前来过一回,当时要装清高目不斜视,上回过来接崔梅蕊,满腔怒火没细看,此番从容,仔细瞧了瞧,但见筑山凿池,竹木苍茏,楼阁错落,长廊四起,槛栏装饰精美,花木修剪整齐,处处透着大富人家的贵气,不由得羡慕。
草草拉了两句家常,崔百信道:“此来有事求亲家,我被人蒙骗损失了一大批布,如今没钱进货,想求亲家借我一万金进货。”
一万金!
齐姜氏愣了一下。
崔家布庄的规模如何大致有数,进货哪需一万金那么多。
齐姜氏心思转了转,齐家若没媳妇,谋逆之罪逃不掉,一家老少连命都不知在不在,后来发生那许多事,也全靠媳妇想办法解决。媳妇为齐家呕心呖血,眼下还重伤躺在床上,一万金送给她阿耶没什么不可以的。
“亲家翁有难,齐家自是不能袖手旁边,府里眼下没一万金的现钱,待我让齐平筹措一下,明日给亲家送去。”
崔百信不料齐姜氏连推托一下都没有就应下,倒呆了,片刻后回神,欢喜得心脏要从胸腔里蹦出来。
天啊!一万金,崔家布庄得经营多少年,居然上下嘴皮动一动就得到了。
能不能把二女儿逼回娘家先不管了,把一万金拿到手里再说,依二女儿那性情,若她知道定不让齐姜氏给自己钱的。
崔百信堆起笑,“还得麻烦亲家夫人瞒着风娘,不然,风娘觉得我借钱让她在婆家抬不起来,就不肯借了。”
“怎么会,借钱给亲家情理当中。”齐姜氏笑道。
“还是不能给她知道。”崔百信坚持。
“依亲家便是。”齐姜氏想想也有道理,可别让崔扶风觉得给娘家拿钱对婆家亏欠了。
湖州城的大户差不多都一样,男人外头负责赚钱,赚了钱交给理家女人,崔扶风当着家主干着男人的职责,只赚钱不管钱,镜坊的盈利每月都交给齐姜氏,齐姜氏留了一部分作家用,余下的拿到外面放贷生利。
送走崔百信,齐姜氏即唤来齐平,让他把放贷的钱收一万金回来,明日给崔百信送去,别告诉崔扶风。
“这么多,不问问家主吗?”齐平觉得有些不妥。
“风娘心思重,别给她知道了。”齐姜氏道。
齐平不甚情愿,想了想,不给崔扶风知道,告诉齐明毓罢。
齐明毓变色,本是镜坊里看着镜工制镜的,即刻回城找齐姜氏。
“给你大嫂知道,怕是会觉得娘家从婆家拿钱不妥,因而阻拦,咱们家全靠你大嫂,给你大嫂阿耶拿钱没什么,你别跟她说。”齐姜氏道。
“母亲好糊涂,大嫂是家主,小事也罢,一万金大事怎么能不告诉她?不跟大嫂说,是不把大嫂当齐家人,当外人,亦且眼里根本没有大嫂这个家主。母亲是婆婆,可大嫂是家主,依家规,母亲也得听大嫂的。”齐明毓道。
“怎就这么多话,长篇大论的。”齐姜氏被说手紧脸庞精赤,无地自容。
齐明毓也不管齐姜氏面子会不会难堪,大步去拂荫筑找崔扶风。
崔扶风趴床上养伤,听得齐明毓来了,急忙起身,严严整整穿着,又嘱雪沫,千万别露端倪,被齐明毓看出她有伤在身。
“知道了。”雪沫恼怒又无奈。
听齐明毓讲完,崔扶风勃然变色,“一万金!把布庄所有存货都卖了也不值一万金,好大的胃口。”
“大嫂觉得,布庄并没有因上当受骗有损失而资金短缺没钱进货?”齐明毓问道。
“这还用说。”崔扶风气得想奔回娘家指着崔百信鼻子大骂,勉强忍下,“捉贼拿赃,空口无凭堵不住我阿耶嘴,你安排人查一查布庄近三个月大事小事,都记下来交给我。”
齐明毓应下。
崔扶风又吩咐:“交待齐平,一个铜板不准给我阿耶,我自会处理。”
崔百信无限欢喜,翌日不去布庄了,家中悠闲地喝着茶等着。
寿州黄芽茶香气浓郁,入口甘淳,想到一万金就要收入囊中,茶香更美了。
齐平没送金子过来,倒等来崔扶风,一袭天蓝色窄袖胡袍,行走间袍裾扬起,英风飒然。
“这是崔氏布庄三个月来的大大小小事,阿耶仔细瞧瞧,想好怎么编借口再来齐家要钱。”崔扶风把厚厚一叠纸甩到崔百信脸上。
“你!你!”崔百信跳起来,脸涨得通红,抬手就要打崔扶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