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之间交集也没有那么多,对彼此的过往与生活,了解得也没有那么深,但她们是病友,是在同一方窄井里待过的人。
那些站在岸边,没有真正跌落井底的人,大概永远无法感同身受,不能明白他们为什么把手指伸进喉咙口,为什么把肉藏在餐巾纸里,为什么计算卡路里。
为什么崩溃,又为什么痛哭。
潮湿阴暗长满青苔的井底,坠下去的人才最痛,头顶的电闪雷鸣,暴雨倾盆,他们是感受最深的人。
也是最怜悯对方的人。
第一次在医院见面,毛莉只是问了一句:“你一个人吗?”
第二次复诊又遇见,她说:“好巧,你叫什么名字呀?”
第三次,她把手里的热水袋递给嘉南也暖一暖,说:“hi,小朋友,我们加个好友吧。”
她把她拉近一个群里,嘉南看见了很多和自己一样的人,不同的人生,同样的困境,他们在群里晒各种照片。
有人把吃完的药盒剪成千纸鹤挂在床头,有人把熬成的中药装进星巴克杯子里假装是咖啡,也有人深夜发语音,语无伦次歇斯底里地哭,有人进了重病监护室……
有时候,对他们来说,活着变成了一件很难的事。
但没有一个人会真的在群里说,那我就去死吧。即便有的人,在心里已经把死字说了千万遍。
待在暗无天日的井底,也仍有一丝祈愿,期盼能有重见天光的一天。
面前的河水被风吹皱,荡起涟漪,夜色笼罩下,像匹巨大的黑色绸缎。
四周的人都在喊毛莉的名字,那些声音被投掷出去,飘散在空中,迟迟等不来回应。
随着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嘉南似乎已经冷静下来了,手也不再发抖,剩下更多的是茫然不知措。
她的大脑有种被重物锤击的钝痛,没有办法进行思考,也不知道究竟该干什么。
身上衣服一层裹着一层,明明穿得这么厚实了,可还是觉得冷,双脚像失去了直觉,只是麻木地往前走,找人。
荒草丛中有石头,她没看脚下,被绊住了,往前一栽。
身后的人迅速拉住她的臂弯,将她拽回去。
嘉南尚未站稳,回头看,才发现陈纵还没走,一直跟着她。
他的眉眼在夜色中模糊不清。
两人都在暗影里。嘉南站着没动,张了张嘴,声线压抑着,嗓子哑得厉害,“陈纵。”
陈纵应了一声。
“……天快要亮了。”嘉南喃喃地说。
天快要亮了,人还没找到。
灰色的天幕渐渐由暗转明,淡粉的云霞缓慢堆叠,轻烟一般四处飘荡,美得壮观而昳丽。
嘉南望着天,有一瞬失了神,冥冥之中,她感觉到,那个喜欢叫她小南瓜的姐姐,再也不会回来了。
清晨六点,警方在河中打捞起一具女尸。
—
担架被抬着从河堤上经过,嘉南在外围,隔着人群,还是看见了白布下,毛莉青紫的脚。
嘉南没有再跟上去。
河边的众人散去,她站在小径上,不知道接下来该干嘛,要去哪里。
耳边有道声音问她:“今天要不要跟老师请假?”
是陈纵。
经他一提醒,嘉南生锈了的脑袋开始重新运转,今天周四,她要回学校,去上课。
她朝陈纵缓慢地摇了摇头,表示不请假。
自始至终,她没说过溺水身亡的人是谁,跟她什么关系。
陈纵也没问。
陈纵用手掌擦她脸上的眼泪。
擦不干,她一直在哭。
嘉南哭的时候没有声音,默默掉眼泪,一颗接一颗,温温的热度,却让陈纵觉得滚烫。
“再哭我就走了。”
他大概嫌烦了,这样威胁,要把她一个人丢在这里。
陈纵走出十几米,再回头,嘉南还在原地没动,置身缥缈的晨雾里,眼睛望着他,像道投映在水面的虚影,一颗石子就能将她轻易搅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