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同却只瞥了一眼。
“不用你了，”他说，“放下吧，我亲自来。”
侍从诺了一声，将托盘放回桌子上，后退几步藏进靠近墙壁的阴影。
姜同神色肃穆，站在桌前，眼睛一刻不离地看着碗里的血色巫纹，不时提起笔修改一些线条与形状。
如果想要让青虬活下去，接下来的每一个细节都得他亲自来。
第40章
青草湖涨水了。
周天是第一个发现这件事的人。
他正趴伏在青虬脊背上，手下抓着突出的粗糙鳞片。
青虬正位于青草湖浅水，这里的水仅半人深，它仰着上身，下半身则像在泥滩中一般难以行动。
可不知何时，这水竟已没过了它身子的一半，并愈来愈高，眼看着就要淹没它身子最上端的鳞片。
青虬不再动作，它直着上半身，鳞片有节律地翕张。
周天也没有动，他手上抓着深深钉在青虬鳞片里的剔骨刀，像块石头一样安静。
没有人比他更熟悉云梦泽，青草湖突然涨水是比一群异变生物都更可怕的事。
周天闭上眼睛，感受着从脸颊两侧拂过的轻风。
有一股陌生的力量想来掌控云梦泽。
此时，青草湖的水已经漫到了半山腰，纪琅连退了几十丈，再差一点就能漫到桑田脚下。
周天睁开眼睛，看着身下的一片汪洋。
他知道青虬想干什么了。
青虬带着他从半空中开始俯冲，瞄准的是下面的水面。
水已经足够深，青虬下去是回归天性，是蛟龙入水。
入水时的冲击力却足以让周天脱手，重重摔进水里，如果青虬不再上天，他就只能在水里游泳。
之后便是青虬报复的时刻。
离水面越来越近，青虬全速撞击。
在接触水面的那一刻。
已升到半山腰的水面突然分开。
周天一笑。
这片浅浅的湖泊大概千百年来都未曾遇到过如此波澜壮阔的场景，尖利的风刃在水面上割开数丈宽的口子，被挤到两边的湖水掀出轰然巨浪。
青虬恐惧地吼叫一声，却因为惯性无法停止，从劈开的水浪之间穿了过去。
接着重重砸在湖底的淤泥上。
整个过程它连片水花都没能碰到。
周天被冲击力震得闷哼一声，随即重新抬起头，毫不迟疑地拔出剔骨刀向前钉了近两尺。
他的人也相应地向前移了两尺。
青虬趴在软泥上，还有点懵。
无它，整个青草湖都只剩下了湖底的软泥，原本浅浅的一层湖水也消失不见。
周天一狠心，索性把青草湖的湖水抽干了。
趁青虬愣神的功夫，他已在青虬背上前进了三分之二距离，离它头顶新生出的犄角不过几丈远。
但周天始终没有站起来，而是一步一桩地用剔骨刀将自己牢牢固定在一片片粗糙划手的鳞片上。
青虬的瞳孔深不见底的黑。
那根本就是姜同。
在这一点上，周天自认为还错不了。
青虬发出一声悠长的吟叫，不慌不忙，不疾不徐。
四面八方的灵气席卷而来。
远处的纪琅倒吸一口冷气，腿软地不自觉倒退两步，手扶上了旁边粗壮的树干。
他肩膀上的小五一语不发，小黑豆眼睛里盛满恐惧。
大幻灵术召唤出来的妖兽天生要与这个世界抢夺天地灵气，青虬的速度已经很快，而姜同很明显把这个速度又提高了一个档次。
青草湖成为了一个漩涡的重心，一个巨大浓稠的、由灵气组成的漩涡。
浩荡的灵气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拥挤着进入青虬的身体，灵气带起的风将树木草叶吹得飒飒作响，湖底的软泥被压成波浪的形状。
周天看着手掌下青虬的鳞片。
吸收云梦泽的无尽灵气之后，粗糙的鳞片竟像会自己生长修复般变得光滑，闪出青色的耀眼色泽。
他拔出剔骨刀，再次将它扎进前面的一块鳞片里。刀刃与鳞片相撞，发出刺耳尖利的金属摩擦声。
鳞片硬了许多，所幸还能扎进去，只是已不再像活物或者说正常动物能长出来的东西。
这一刻，无论是青虬背上的周天，还是下面看着的纪琅和桑田，脑海中都不可避免地闪过一个念头。
这条青虬，它会真的成龙吗？
他们很快知道了答案。
不会。
因为成龙之前，青虬就会先疯了。
其实很难界定青虬的“疯”与“正常”，因为它不是纪琅手底下驯养过的动物，甚至连普通的动物，不，连异变的动物都不是。
从异界召唤来的东西，还能指望它遵守这边的形式逻辑不成？
在周天眼中，这条抢夺灵气的青虬本来就不正常，甚至现在被姜同控制着要篡位成龙，也在他的接受范围之内。
但当青虬膨胀成原先的两倍，鳞片硬如精钢，头顶雪白的犄角变成黑色之后……事情失控了。
剧烈的变化与超出极限的灵气让它跨过了成龙的某一个特殊节点，灵气的风暴之中，青虬从泥滩上重新昂首而起，半立在空中。
这一次它立得更高，干涸的湖床上，无数云霓环绕着青虬的身躯。周天在它脊背上，伸手便能触到漂浮的水汽，不用抬头便已处在云端。
随后青虬发出一声长吟，突然疯了一般乱窜起来！
饶是周天，也没能立刻反应过来，一下子被甩出半个身子，全靠死死抓着锁链和剔骨刀才勉强稳住身形。
此时青虬的背就像大海巨浪中漂浮起伏的一块甲板，每一刻都不在原位，每一刻都震颤不已。
人在这样的情况下，立刻会被晃得头晕想吐，努力保持着平衡，周天眼前一片天旋地转，无数景物飞速掠过。
耳边的吟声再未停过。
半山腰的桑田是看得最清楚的人。
她看到青虬正在疯狂地挣扎，向不同的方向拽着锁链，脚下的地面因为这个庞然大物发出震颤与□□，好像畏惧于它的威力。
她还看到周天趁着一个稍稳的间隙，将剔骨刀拔出再钉入，又向前移了几尺距离，接着再度因为青虬的动作低伏着保持稳定。
这绝对不是姜同能做出的事，他向来不爱用这样粗暴的方式解决问题，这是青虬自己。
可能是一场意外，吸收灵气之后它脱离了姜同的控制，却拥有了更强大更可怖的力量。
它……简直已要与山一般高。
锁链被拉成直线，细细的鱼枪立在面前，桑田艰难地吞咽一下，无比担心这还没有自己手腕粗的鱼枪会在下一刻就折断。
她甚至觉得连脚下的地面都不稳当，整个云梦湖都因青虬拉扯锁链而颤抖。
也不知道周天的符文威力有多大，能不能扛住……
突然，耳边一声巨响，桑田下意识向缩了缩身子。
接着她惊恐地看到原本在鱼枪之上的巨石离开原位，轰隆隆地向山下滚去。
那石头桑田之前还站过，足有一丈宽，能放下十几个人。刚刚却离她不过几尺，差一点儿就要把她碾成肉泥。
只一瞬间，桑田就出了满手冷汗。她惊魂未定地向山上看去，没有石块再从上面滚落下来，树木却倾斜着，仿佛向她插来的箭矢。
树木倾斜着……树木为什么会倾斜？
即使山坡是斜的，树干也会永远笔直向上，怎么会倾斜？
桑田站在原地，难以置信。
她明白了。
倾斜的不是树木，是山。
周天的符文无比可靠，细细的鱼枪不会断，但是这座山要崩了。
从固定着锁链的地方开始，岩石与土块大块裂开，尘土飞扬，石块从山腰飞滚到山下。
整座山都被青虬斜拉着开始倾斜，桑田脚下的地面皲裂出手指粗细的缝隙，耳边笼罩着低沉的轰隆声。
青虬的力气实在太大，再没有多时，这座山会整个崩解。
桑田不知所措地后退几步，目光慌张地探向远方，周天也正向这边转头，应当同样发现了情况。
距离太远，她无法从对方的眼神里读出任何东西。周天却没有注视这边多久，很快重新看着前方，手下动作不停，转眼间又在青虬背上前进了快到一丈。
但他和青虬头部差的距离依旧太多了，这个速度完全不够。
只要青虬挣脱锁链，就能离开青草湖，这样的机会不会再有第二次。
一旦青虬回到内湖，不仅云梦泽保不住，连周天可能都会丧生于重获自由的怪物。
桑田不再后退了，她脚下的地面震得厉害，从山上扑下的尘土让她全身都灰突突的。
她最后看了周天一眼，用鱼枪锋利的尖端割开小臂，鲜血流了一路，她却头都没有回，一路朝山后小跑而去。
--------------------
作者有话要说：
近两三章有点拖沓的感觉，但是大纲里的内容就这么多，现在反而不太好改这段剧情明天结束，然后收尾，预计还有三章完结
第41章
周天再一次被青虬狠狠甩脱。
下半身整个垂在青虬左侧面，周天静了片刻，不知道第多少次重新用力，把自己拉回青虬的背上。
万幸他右手的剔骨刀钉得够死。
若是在陆地上，几十丈的路程走起来不费吹灰之力，但在青虬背上，这简直是世界上最长的距离。
不知道用了多久周天终于到了它的脖子跟，只要抬头就能看到它的双角。
那树杈般的犄角每一根都有一个成年男子那么粗，原本是纯白色，后来因为青虬疯狂吸取灵气的行为，上段已经变黑，唯有根部的那一点儿还显出乳白。
周天偏头看了看旁边的山丘。
不知为何，刚才还摇摇欲坠拼命向下滚石的山丘现在安静了下来，无论青虬再如何挣动，都如同一块焊死在大地的硬铁。
如果不是它还有点向湖的方向倾斜，周天甚至怀疑刚刚的一切都只是自己的错觉。
也正因此，他心中总有一点儿不太好的预感。
但现在的情况根本容不得他细想，青虬又一次剧烈摆动，周天不得不聚起全部的注意力，让自己不被甩脱下去。
若在这个地方功亏一篑，那才真是个笑话。
还剩最后一点距离……
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锁链现在除了让他不掉到地上外再帮不到什么忙，早早就被绑到了胳膊上。除了剔骨刀，能帮他固定住自己的，只有手脚纯粹的抓力。
每一次拔出剔骨刀再钉进去的时候都是最危险的时刻，周天抓住一个青虬转换方向的间隙，咬着牙将剔骨刀□□，用力扎进前方不远处的鳞片。
终于他离那些犄角不过一尺的距离，周天甚至能用肉眼看出它们在缓慢生长，从根部新生出洁白的嫩枝。
他身子下面是青虬的眼睛，这一只眼睛比他见过的任何门窗都要大，黑色的眼珠狂乱着转动，比手掌还厚的翳膜不时覆盖过来湿润它。
周天的视线并没有在这个看一眼都心悸的东西上停留，他再一次拔出剔骨刀，接着脚一蹬地，飞身向前，直接抱住了青虬的一只角。
它的鳞片比得上最厚最坚实的盾牌，可周天手下犄角的触感却如同一株新生的嫩枝，让人觉得只要用得力气大了，就能掐出水来。
下一刻温热的鲜血溅了周天一身。
面对着一人宽的犄角，他仍毫不犹豫地将剔骨刀斩在了上面，随后用力一掰。
当一个东西足够柔弱幼嫩，无论它有多粗多大，都禁不起哪怕是最轻微的一击。
仅靠一个小小的裂口，周天就将青虬的一根犄角整个扳断了。
青虬发出撕裂痛苦的长吟。
接着他脚下突然一陷。
事后就连周天自己也回忆不起当时的全部景象，他只记得当他在坠落的时候，眼中青虬巨大的身体盘曲缠绕。粗壮的身躯与利爪穿过他的身体，却只是徒劳无功的重合，再不能造成一丝一毫的伤害。
在失去一只角的那一刻，青虬就重新变回半实半虚，不再被这个世界所容纳。
它最后的挣扎不过是几声嘶吼与不甘的冲撞，锁链再也不能限制它。但还没来得及离开青草湖，没等周天落到地面，它就变成了一片片虚无的蜃景，断裂消散在空气中。
与此同时，干涸的青草湖像拥有了无数泉眼，神奇地涌出汩汩水来。不过几个眨眼的功夫，除了湖面上的浮萍乱七八糟，青草湖已然恢复了原本的面貌。
周天被风一托减了个速，然后落在水里。
很快他探出头来，游到岸边。
与青虬一样，扑了他一身的血水也完全消失，湖面清澈，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青虬也从未来过。
到头来反倒像什么都没干，周天在心里想了一句，拍拍湿透的衣服，走向山丘的方向去找桑田。
一个人坐在树林边的泥地上。
周天停下，他认识这个人。
纪琅也抬起头，疲惫地对周天笑了笑。
整个后半程，他一直在试图用铃铛让青虬镇静下来，收效甚微，却消耗了他大量的精力。
从一开始抓住青虬到后来青虬的几次安静，周天能隐约感受到有人在其中协助，所以他并没有对这个曾经的敌人说什么，而是对他点点头。
纪琅的表情却不安而忧虑，他的目光只在周天身上停了一下，很快转向旁边的山峦，话音犹疑：“桑田她……”
周天皱眉：“桑田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纪琅摇摇头，表情非常不确定，“刚才我看到那座山好像要被青虬扯断，最后却停止了……”
那和桑田有什么关系？
周天在心里问，没敢说出口。
“桑田不仅是个巫医，”纪琅的声音飘忽，“她天生就有疗愈万物的力量，但那是一座山……”
“它太大了，时间又太短，”纪琅说，“要……一座山，她肯定得付出点什么代价。”
周天只看了他一眼，转身往山上狂奔。
他三步并做两步，转眼就到了山脚下，又大步上去，还没到半山腰，就直直撞到了正在下山的桑田。
看到周天，桑田先是一惊，随即露出一个欣喜的小小微笑，可还没等她说出一个字，就先被周天扯了过去。
“你还好吗？”周天拉着女孩将她从头看到尾，语气是从未有过的急切，“纪琅说你——”
他的目光停在桑田的手臂上，那里的袖子上有一块仍是鲜红的血迹，被利刃割开的碎布在风中轻轻摇晃。
他抓着桑田的手顿时颤抖起来。
桑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迷茫地看向周天，接着她看到了周天身后的纪琅。
纪琅跑得比周天慢一点，现在才到，却让桑田一瞬间明白了怎么回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