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顺利地通过了检验测试, 穿上清水琳常穿的白大褂,没有引起任何怀疑地穿梭过研究所, 来到建筑外的草坪上。
这一路上,她回想着不久前在精神力转换装置中经历的一切。
胜负已分, 精神力消散前,清水琳似乎终于从自己落败的事实中回过神来,她望着清水樱, 像是第一次真正认识了自己的克隆人似的:“……为什么?”
清水樱知道她在问什么。
身处绝对劣势的克隆人,为什么能胜过经验丰富的本体——这是清水琳想不明白的事。
但清水樱觉得答案其实很简单。
“不死鸟计划”能以百分之百的成功率进行到现在,不仅仅是因为所有本体的精神力都绝对地强过克隆人,而是本体占据了信息差的优势。所有进入精神转换装置中的克隆人灵魂甚至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就已经死在了本体灵魂的手中。克隆人在明,本体在暗,让人一败涂地的永远都是暗箭。
而现在,局势调转,在明的是清水琳,在暗的是她。
她是清水琳的克隆人,她们有着相同的基因和天赋,相似的教育环境和生长环境,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们甚至是同一个人,没有人会比自己更了解自己,也没有人会比自己更清楚自己的弱点。
而她们之间最大也是最致命的不同之处,在于清水琳对她的轻视。
没有本体会看得起自己的克隆人,在他们看来即使对方拥有着独立的灵魂和人格,也只不过是一只容器,早晚要为自己奉献一切,甚至是他们的生命。
在这些人眼中,克隆人从来都不是“人”。
一个物品,怎么敢反抗自己的主人呢?
其他“不死鸟计划”的参与者尚且倨傲至此,更何况是亲自提出并实行“不死鸟计划”的清水琳?
她本就是天才,在精神力领域从未遇到过挫折,她从小培养清水樱成长为一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她知道樱虽然聪明但绝不够狠心,她自诩自己已然掌握了清水樱,所以理所当然地像轻视前四个克隆人一样地轻视着她,却忘了和她拥有着相同基因的女孩即使不如她冷漠残酷,又怎么可能天真烂漫?
生死决战中最忌讳的是对敌人的轻视,而她对清水樱何止是轻视?
她几乎从未把她放在眼里。
所以最终惨败在她手上,也没什么可怨恨的。
清水樱静静地想。
可是,清水琳输了,并不意味着清水樱就赢了。
因为,还有那么多、那么多像清水琳那样堂而皇之抹杀别人生命的人。
想到这点,清水樱有些出神。
她站在研究所外的草坪上,这里晴空万里,绿草如茵,盛夏炽热的阳光透过繁茂的绿叶洒下来,她的影子在树影里碎了一地。清水樱仰起头,她伸手挡住视线上方,灿烂的阳光照在她身上,却让她几乎有种被灼伤的错觉。
从研究所内部走来的这一路上,她遇到的所有研究人员都会停下来向她打招呼。
他们在问候研究所所长清水琳。
【真是太荒谬了。】
清水樱想。
明明她用着的是自己的身体,明明身体内装着的是她自己的灵魂,明明她没有做错任何事,可是从今往后,她在所有人眼中都必须以“清水琳”的身份活下去。
太……荒谬了。
为什么她必须以“清水琳”的身份才能活下去?
为什么她不能当她自己?
为什么做了那么多错事、杀了那么多人的清水琳能坦荡地活在蓝天之下,清水樱一旦暴露,就只能在阳光下化为灰烬?
践踏法律的人到底是谁啊?
枉顾人权的人到底是谁啊?
见不得光的人到底是谁啊?
明明所有人都清楚都明白的吧?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罪魁祸首能活得这么坦荡,受害者想要活下去,却只能躲躲藏藏?
清水樱知道这是为什么,但她理解不了。
她觉得她这辈子都不会理解。
“所长。”身后传来下属恭敬的声音,“今天下午还有两位大人的‘精神置换手术’要进行,您看什么时候安排比较好呢?”
“……两位大人?”
下属报了两个名字,清水樱默默地听着,她不认识下属所说的那两位大人,但是她很熟悉那两个姓氏,那是福利院里和她同龄的孩子的姓氏。
他们就要死了。
但他们对此还一无所知。
他们的人生还不算开始,就已经要被迫结束了,而她对此毫无办法,因为就连她自己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
清水樱可以预见的是,从今往后她在研究所里用着清水琳的身份活下去的每一天,她都不得不一直面临眼睁睁看着同伴们死去却连哭泣都不能的绝境。
也许她还会成为亲手签字、亲自下命令、甚至亲自操控装置夺取他们性命的那个人。
她闭了闭眼,无法再在研究所外的草地上待下去。
这里的阳光也过于刺眼了。
*
不久后,清水樱不顾下属和政//府高层的挽留,辞去所长的职位离开了清水研究所。她的举动在研究所和政//府高层内引起一片哗然,众说纷纭,有人说清水琳是厌倦了一尘不变的生活才会放弃财富和权势离开研究所,也有人说清水琳是因为杀了自己从小养大的克隆人清水樱所以出现了心理上的问题。
没有人怀疑过这具身体里的灵魂不是清水琳。
就像从来没有人会认为清水樱能对清水琳造成什么威胁。
自从“不死鸟计划”提出以来,已经过去了许多年,技术和流程都已经非常成熟,即使离开了清水琳,其他的研究人员照样可以独立进行试验。因此,高层们虽然遗憾于她的离职,却没有勉强她留下,只是表示所长的位置永远是属于她的,想回来随时都可以。
【建立在利益上的情谊还真是牢固。】
清水樱想。
研究所每天都有很多实验要做,时间紧迫,穿梭在其中的人都行色匆匆,他们对于自己要去什么地方要做什么事似乎有着非常明确的目标,绝不迟疑或停留。
清水樱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她马上就要离开研究所了,但即使站在人山人海中,她也摆脱不了那种如影随形的孤独。
那些占据别人身体抹杀别人性命活下去的人不是她的同类,沉溺于日常生活中无知无觉的人不是她的同类,而和她相同出身同为克隆人的伙伴们也不会把她视作同类。
没有人能真正地理解她、接纳她,她是飘荡在人群中无人察觉的孤魂野鬼,是这世上唯一的异类。
天下之大,可是突然之间,她却不知道接下来的路该往哪里走。
接下来的路,她该怎么走。
离开之前,清水樱最后回研究所做了一次交接工作,出乎意料的,她在那里看到了一个本来绝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身穿jk制服的少女戴着白色头巾,扎着麻花辫,她双手抄在口袋里,很是愉快地哼着歌和研究人员们交谈。
清水樱怔怔地望着她,不可置信,她的心跳快得像是要飞出来了,几乎有种落泪的冲动:“理——”
可是,在她的话说出口前,和天内理子有着相同外貌的少女就已经看见她了,对方眼睛亮了一下,冲她挥了挥手,一阵小跑到了她面前:“琳!好久不见!”
清水樱还没完全叫出口的称呼,卡在了喉咙处。
她望着“天内理子”,对方完全没有察觉到她那一瞬间的异样,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好久不见啊琳!可能是天内理子之前自杀脑死亡的缘故,转换装置里我完全没费力气就占据了这具身体……不过这次换了身体后我觉得适应期比以前长了很多,一直在调整,也没来得及在你离开前看望你一下……琳,我听说你从研究所辞职了?为什么啊?没出什么事吧?”
对方满目担忧地看着她,她在等候着清水琳的回答。
清水樱原本激动跳跃的心,重新归于一片死寂。
真正的理子,已经死在了开枪的那一刻,可即使她用死亡来强调自己的人格和尊严,仍然逃不过被当成容器的命运。
而现在,杀死了理子的罪魁祸首鸠占鹊巢,心安理得地住在她的身体里,还把她当作清水琳,关切地询问她好不好。
这个世界真奇怪,所有人都在强调人人平等,但是人命好像并不平等。
做错事的人不必付出代价,无辜枉死的灵魂却连伸冤的机会都不会有。
“天内理子”似乎是误会了她的沉默,看了看自己身上的jk制服,有些不好意思地拍拍脑袋:“以前一直都忙忙碌碌的,也没怎么好好享受一下生活,所以这次我打算好好放松自己,去体验一下女子高中生的生活……你可不要笑话我呀。”
她的声音和理子如出一辙,还是那么清脆甜美,但在清水樱听来,却像是指甲划过玻璃时摩擦出来的尖锐声响,声音大到几乎要盖过其他的所有声音,让她有种几欲呕吐的眩晕感。
她沉默得好像有点太久了。
“……琳?你没事吧?”
清水樱注视着“天内理子”,又好像是透过了她在看什么别的人,她听见自己的声音用和清水琳别无二致的口吻说:“……不用担心,我没事。”
“那就好。”“天内理子”亲密地挽住她的手,“刚好我们都要离开研究所,就一起吧!你知道该往哪里走吗?”
“嗯,我知道了。”
清水樱说。
第44章
清水琳曾亲自教导过两名学生, 其中一位从她还是教授开始就一直跟随她学习,直到现在仍然是研究所中的一员,成果斐然, 声名在外;另一位则鲜少有人知道,早在几年前就已经销声匿迹。
清水樱第一次见到太宰治的时候就觉得他很眼熟。
穿着沙色风衣的黑发青年站在夕阳下, 微微笑望着她, 他声音轻飘飘的, 说出口的话却让她的心脏在瞬间停顿了一拍。
他说:“你, 不是清水琳吧?”
明明用的是疑问句, 语气却是陈述句。
清水樱的脑海中在刹那间涌现出无数种解决问题的方法——否认、说谎、搪塞、威胁、商议、合作……但所有方案的可能性, 都在她望进他那双鸢色的眼眸时, 被一一否决了。
夕阳的光照进他的瞳仁中,像波光粼粼的大海一样深浅不一却又层次分明。
平静又笃定。
没有辩解的必要了。
清水樱想。
她和许多智商高超的人打过交道, 就连她自己也是万里挑一的聪明人,她太清楚聪明人的思维方式, 也明白眼前这位青年不是在等待她的回答, 不管他是怎么得知真相的, 他心里对此已经有了一个非常明确的答案。
否认是没有用的。
清水樱没有说话,她不言不语地望着他。
“介绍一下。”黑发青年微笑着说, “我叫太宰治, 曾经有幸跟随琳老师学习过一段时间。”
在听见他名字的那一刻,清水樱突然想起来自己为什么会觉得他眼熟了。
她年幼时, 曾在清水琳身后看见过一位黑发鸢眸的俊秀少年,清冷美丽的女人在向旁人介绍自己的两位学生时语气淡淡道:“多年来我名下教过学生无数, 但唯一有资质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也不过太宰君一人。”
他是清水琳那位不知为何早已销声匿迹多年的学生。
*
太宰治曾经是清水琳相当看好的学生,清水樱原本以为, 既然他发现了自己李代桃僵的真相,想必会直接把自己送进监狱,为老师报仇。但不知为何,作为唯一一个识破了这具身体内真实灵魂的人,太宰治不仅没有向政//府高层检举她的身份,反而不着痕迹地替她扫除了她无意间留下来的“破绽”。
清水樱跟随他学习了五年。
对外界而言,太宰治的身份是资深心理咨询师,尽管在社会上这已经是一份非常受人尊敬的职业,但在“清水琳学生”的光环下,精神力科研领域无所建树的他似乎和年少时天资非凡的自己相比显得十分平庸,外界的人偶尔提起他,也只会摇头叹息他浪费了自己天赋,他不再是能改变世界的天才,而是芸芸众生中随波逐流的一员。
只有清水樱知道,他在精神力领域和心理学领域的研究已经到了何等恐怖的境界。
从十四岁到十九岁,她跟随在太宰治身边学习了整整五年。
他实在过于神秘,整个人都被层层叠叠的谜团所包裹,在他身上,清水樱有很多困惑的、不解的谜题得不到答案,可是相比直接询问得到答案,清水樱更愿意相信自己的推断。
随着时间的流逝,她从他身上学到的知识越来越多,自认为对他也略有几分了解,可是太宰治对她来说,仍然像是一个层层叠叠的迷雾一样,她看不到他最核心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清水樱没有太在意。
她更多思考的是要如何达成她的目的。
她的目标太大、太远、太疯狂,疯狂到说出口也只会被人当作笑话。而她现在甚至没有解决的思路,想找到实现的可能,无异于大海捞针。
在漫长的无解苦闷中,太宰治随口提起的只言片语,给了她些许灵感。
“……所有的灵魂转换装置都有一个控制中枢,叫做【傀儡契】。”他说,“它始终遵循着设计者最初为它设计的那套运算逻辑运行,无法人为地进行改变。清水琳能完成‘不死鸟计划’,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傀儡契】这套控制中枢。”
【傀儡契】的制作方式,至今仍然是个秘密,只有清水琳一个人知道全部流程。政//府高层曾经对她许下重利,要求交换【傀儡契】这套控制中枢的制作方式,却被清水琳毫不犹豫的拒绝了。
她的理由是:“傀儡契的制作材料非常特殊,即使是我,也无法复制和量产。”
“其实很少有人知道,【傀儡契】最初制作的初衷,并不是为了‘不死鸟计划’。”
黑衣青年垂下眼睫,他嗓音极轻极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