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因此才选择飞翔在空中,而不是行走在大地上的吗?保罗想,他认为那两条腿只能作为装饰物,一旦承担重量,就会像是精密瓷器一样在地板上粉碎。
这个举动使他一直低着头,旁观者角度来看有点像是对魔女的超然地位致敬,但实际上不是的,如果真说要对什么东西致敬,那一定就是对那份美丽。
那双漂浮的双脚在他面前停下了。
保罗的心脏停跳半拍。
理所当然的,绝对不是为了他而停下的——你可曾见过太阳为了一个人停下?她停顿了三秒钟,然后停留到了他的身旁,应该能算是身旁吧,走廊里没有风,魔女身上甜甜的香味顺着肌肤的热度膨胀,然后从他的鼻尖侵入大脑,他认为自己吸入了魔女的一点美丽分子,如果持续吸入一年,到了明年的今天,自己一定也会变成——被这香味改造成美丽之物。
啊啊啊我在想什么啊我终于傻啦
魔女完全没有感觉到他的心理活动,如果她这个时候把他当成了走廊里的装饰物就真的是再好不过了。可是,保罗就像是在恶劣环境下繁殖了几代,总算有了适应能力的蟑螂一样,渐渐地习惯了她散发的有着杀伤性的美丽,终于敢战战兢兢的抬起头,观察着身侧的魔女。
靠近了来看就会知道,不管魔女脑中的那些构想是多么恐怖的事情,但她用来实现那些构想的身体都脆弱得可怜。好像从出生起就没有见过阳光的纯白肌肤,就算拿去和身后的白色墙壁比,也只能得出‘这是两种不同意义的苍白’这种结论。就像是会来描字的薄纸一样,透过那层皮肤,能够很清楚的看见淡色的血管。她的血管也都很细,她身上都是精致的,小小的部位,没有过大的东西。
不知道是以什么为契机,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说上话了。
第一卷 第30章
说是说话,但也只是他单方面的叙述而已。一开始有说天气——走廊没有窗户, 哪里看出来的天气?还有称赞反抗军的首领——被她称为王子殿下, 像是俘获了这位魔女的心,这可比任何的伟业都让人嫉妒和惧怕啊的男人。魔女就像是正常的女孩子一样对这些做出应答。
她的应答有时候很少,有时候多。与其说是取决于他叙述的有趣程度, 倒不如说是取决于心情。空气中湿度变化对她的影响应该比他的话语要大得多, 但她依旧在倾听。
但是当他提起自己以前经历的战争时, 魔女保持沉默, 这就是让他继续往下说的意思了。
“呃...战争...我也不知道什么指挥部的决定。好像是不知道的吧。”保罗在脑中搜罗着,他提起这个完全是偶然,也没积累什么材料, “说是战争, 不如说是我经历过的几年。就、运气挺好的没有死,也不知道为什么。”
魔女依旧没有说话。
保罗可以说一些真正发生的事情, 可是没有一件是能够在魔女的这份美貌前能够说出口的。你能不能在圣殿上,在身旁顶礼膜拜的人们的包围下, 堂而皇之的对正上方的神明雕像说出‘我要拉屎’?你要是不能, 他也就同样不能。
“就是...”保罗绞尽脑汁, 而他的嘴比他的思考快, “有的时候我们队伍的编制, 一个队伍差不多一百多人吧, 然后炊事班就会按那个标准给我们做饭。然后那天打仗,死的就剩下三十几个,虽然做饭总是吃不饱, 但是那天我们吃了很多。是难得的饱餐一顿。”
魔女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没有什么责难的意思,很难想象魔女有任何的负罪情感——她不是把能够那么轻松剥夺他人生命的恐怖武器称为‘玩具枪’吗?这个眼神却真的像是神明投下的一瞥,保罗放松了肩膀,也不再考虑自己的话会不会太冷血,几乎是自暴自弃的继续说下去。
“我上战场的时候没有什么想法,就是因为在征兵,其他年轻人都报名了。当时我妈哭着让我不要去,有的时候又哭着说为国争光也挺好。她具体采用那种说法,取决于那天电视上放的究竟是我们在战场上获胜了还是损失惨重了。我爸倒是坚称应该为国争光,哦其实标准说法应该是保家卫国。但战争开始之前他们只看体育栏目,所以都说为国争光。”
“不、不,我爸也哭。他不是在我面前哭的。他要顾面子...呃做爸爸的都得顾面子,你不知道吗?”
提出这个问题之后,保罗第一次有勇气打量一下魔女的面容,嗯,完全无法想象长这样的人和他属于同一种族,和他一样同样从老妈的肚子里出来的。可能她真的没有父母,也不知道家庭生活吧。
“就是那天他带着我去填了征兵的报名表,去之前的那个晚上我激动的没睡着,然后那天就在打哈欠,排了好久的队,前面的人,有我的同学,也在打哈欠。他可能也没有睡着吧。”
当时旁边还摆着征兵广告,是穿裙子的漂亮白色小妞和穿军装的年轻人抱在一起的照片,事实上参军之后根本——根本,就算是在上尉的帐篷里都从没见过那么漂亮的白色小妞,军妓营里的姑娘愿意每天洗一次澡就应该谢天谢地了——可她们又有什么办法呢?
我真是被骗了。这种话在酒馆里可以和朋友说说,开开玩笑,但在魔女的面前,他明智的把这些话咽了下去。
“然后那边的工作人员表情都冷冰冰的,和银行里的职员也没差很多。我当时以为要体检抽血,就没吃早餐。他们让我填了三张表,我填的很小心,因为学校里的表都是错了一个字就得重来的,我怕他们就根本不给我重来的机会了。结果因为太小心反而出错了,我怕的要死,我爸已经准备打我了,那个档案检查员把表抽过来看看,用笔把错字划掉,告诉我继续。”
“他们还告诉我体检是确认征用之后的事,因为没有多余的医护人员可以用来配备。我就哦了一声,和我爸去吃早餐了。”
魔女的表情说不好有没有觉得这些话很无聊,学校里的申请表,档案检察员,她长着一张一辈子都和这些平庸日常无关的脸。可是对于保罗来说,这反而是在提到那几年的战争的时候,他最愿意说的话——其他的都太惨了。
他继续往下说。
“之前说我爸还是哭了,就是他们发来通知说我征兵通过,要我这个星期六去镇上医院做体检的那天。我当时傻了,真的不知道自己能够通过——之前碰上的我的那个同学是校足球队的队长,十六岁就一米八几,他都没有通过。那天晚上我们家举办了庆功宴...当然不是现在那么大规模的庆功宴。我妈把原本准备添一只羊的钱拿去卖了烧鸭和酒,庆功宴上同学也来了,他一边祝福我一边哭的好惨。”
“呃其实他不用哭的,当时战况还不怎么严重,征兵只要一部分人。后来就是能上就上,甚至强行把人家抓过去打仗——不过那个时候他反而不想去了。”
“就是那天晚上,我酒喝多起来吐。”保罗说嗨了,他怎么敢在魔女面前说出‘呕吐’这个词啊,他一边延长着吐这个字的尾音,假装还在继续说,一边悄悄打量着她的面容,准备好她一旦露出了厌恶的表情就迅速转换话题。
魔女的表情依旧很平静。他继续往下说。
“之后。”他含糊的把‘呕吐’这个词用‘之后’替代过去,“我爸房间的门半开着——我真没偷窥的意思但门的确半开着。我看见我妈躺在床上,我爸站着,弯着腰手臂放在桌子上哭。我有几秒钟觉得他是在为我自豪。不过第二天好早他就把我给吵醒,从我房间里找我小时候留下来的东西,全部收起来放进一个箱子里,箱子就放在他的卧室,我就知道他是怕我死。”
说到这里气氛有点沉重了,保罗试图抖个激灵
“呃现在看来,他的担心没什么必要?哈哈..哈”
他率先笑出来,笑是有传染作用的,在酒馆里面,以保罗的笑声为先锋兵,周围那一圈醉鬼的笑容也会迅速对空气实施包围政策。而魔女只是很迅速的掀起了一下嘴角——她笑起来的样子让人心声惧意:为什么我有资格看到这么好看的东西我是不是要死了?但是这个笑容显然只是出于对他的怜悯,她不想让保罗显得尴尬。保罗体会到了这一点,非常尴尬,但是也不无感激的继续往下说。
“后来就上了战场。唔。其实入伍的前一天我妈带我去了理发厅来着,我之前都是用报纸垫着她帮我剪,就连毕业舞会那天我说要去理发厅,她也说理发厅太贵了。所以舞会那天我觉得好丢脸,不敢去和特丽莎邀请跳舞,不过也可能就算去了理发厅我也不敢邀请她的。她太漂亮了啊。”
说‘她太漂亮了啊’的时候保罗是叹服的语气,他虽然不敢看魔女,但显然指的就是魔女。他在心中怀疑自己是不是因为已经遗忘了特丽莎的面容,所以把魔女的面容给安装了上去,所以才会认为那么漂亮的东西自己从一开始就不配拥有。
“但是入伍前一天我妈带我去了理发厅,已经有很多人在那里排队了,都是明天要入伍的,理发师的手艺还没我妈好,他剪的时候头发落到我脸上,痒死了,我闭着眼睛,睁开的时候从镜子那里看见我妈在哭。不过等她给钱的时候——计算的刚刚好,没有一点错漏,我妈是我们家数学最好的人,她的眼眶就没有一点红了。”
这句话保罗说的很自豪。他觉得这是只属于母亲的魔法。魔女第一次露出了思考的表情,细白的,宛如褪了皮的白色嫩芽尖端的指尖轻轻按了按眼角,像是想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到这种事。
哇天啊这么可爱的吗。
“然后就是上战场了。唔说真的我觉得不用去理发厅的,我们都以为自己一上来就要拿枪杀敌——至少也该做一些严酷的特训吧?结果一整个月,就是在那里叠被子、叠被子、叠被子。走正步,然后把皮鞋还有纽扣擦亮。都很累的,每换一个指导员,我们就得重头训练一遍,好像不这样就体现不出来他当过我们的指导员一样。”
...不过这样子是不是会显得上一个指导员的训练完全没有成效?在和魔女诉说的途中,保罗突然产生了这个想法,这是在几年前他没有想到过的。他现在当然不比几年前聪明,但那时没有空想。
虽然都是些不值一提的训练,但是真的很累,在学校里军训他们可以假装中暑昏倒,但是在那个时候,就算真的昏倒了也会被踢醒,然后‘为了不再次昏倒’而加倍训练。
“那次我们练习喊口号,因为声音不够大,所以加练了一个小时。嘴巴出血了。我旁边的那个喊的特别大声,当天晚上喉咙发炎,然后转而发烧,一个月后死了...呃我觉得二者没什么联系,他发烧三天后就好了。不够我后面的人说他是累死的。”
‘就是那一次的事情让他累死的’保罗的耳中突然浮现了那人的话语,眼中也看见了他说话时诡秘的,像是揭露什么秘密一样的表情。
保罗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出这件事,这毕竟无关紧要啊!只是让人觉得不快而已。
他往旁边看了一眼,突然想起魔女制造的武器在这十几天里杀死了多少的人,而魔女的脸上是有点像发呆的表情。她好像没听懂保罗的话。
保罗继续说下去。
“一个月的训练。嗯,前面几天我们宿舍里的还会说自己来自哪个学校,然后比比成绩,我下铺的那个还被帝国大学特招了呢!他才十五!天才啊!...不过后面就真的很累了,回来也不洗澡,脱掉鞋子,皮带如果脱了的话凌晨集合再戴就会很麻烦所以不摘,就直接倒在床上睡了。”
老实说,保罗很想念互相攀比成绩的开头那几天,就算他来自一个小镇的高中,成绩差的完全没希望上大学,是宿舍里学历最差的那个也是一样——当时他多讨厌成绩的话题啊。
因为有些感伤,所以他试图跳过训练的那一个月。虽然他本人是永远也忘不了那一个月的事情啦,但是如果要说也没有什么好说的。只是很累,只是宿舍里也有几个人病死了,‘累死了’,仅此而已。
“后来就上了战场,当时我们还连怎么开枪都不会呢,不过纽扣倒是擦得很亮。是和布里塔尼亚打,听说敌方的战时指挥官——至少我们这边是他们的第二皇子,叫修奈泽尔吧好像。我们用的是□□,然后有坦克大炮和轰炸机。而这些他们都有...”
保罗的声音放低。他收紧手指而现在不是执行任务时间所以他手上没有‘玩具枪’,这让他很恐惧,他继续说,“他们还有kmf”
Kmf,knightmare,布里塔尼亚帝国独有的人型机甲。很珍贵,一个战场上顶多会有一具。
只要有那么一具,这个战场上的所有人都别想活着回来。
“很显眼的。”保罗就像是给新兵传授技巧一样,絮絮叨叨的说着,“真的很显眼的,至少有四米高,战场很大我们都躲在掩体后面所以听起来不是很显眼。但是他们的策略和我们不一样,只要有kmf,他们行动的所有目标就是为了让那具kmf来到战场的前方。而只要能够做到这一点...”
他又收紧一次手指,依旧没有握到玩具枪的枪把。
“就不用再担心了。”
“有kmf的战场的士兵和其他地方的完全不一样的,其他地方的他们也和我们战斗,但他们把我们当成生死敌人,也作为一个人和我们战斗。但是只要有一具kmf,他们就不再是单独的人,而像是运输着kmf的车轮,一块零件一样,围绕着kmf进行战斗。老实说那真的好让人羡慕,不是说kmf很强虽然它的确很强,而是他们有可以相信,可以依靠的东西。”
保罗的眼睛里涌上的是货真价实的羡慕和向往,只要见过一次kmf,见过那个可笑的人形机甲是怎么在战场上屠杀人像是屠杀猪的场景,再告诉他们‘现在你们加入布里塔尼亚就能够和它成为友军了哦!’,那有谁会不加入呢?保罗会第一个报名的啊!
他的身体神经质的颤抖一瞬,手指无意识的收紧,这一回没再奢望能握紧玩具枪,可掌心却传来了冰冷的触感,他震惊的低头,魔女把自己的配枪塞到了他的手上。
保罗根本不敢动弹,他怕自己如果动弹会打乱魔女的动作,他会不小心碰到她,而这会渎神的。
魔女一直到收回手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她身材很娇小,他可以看见她长长的睫毛垂着,下面的眼睛像是晶状体,总之就是漂亮的不像人。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谁都不知道,可这确实给了保罗信心——不管再怎么恐惧这一份力量。只要还握着枪,保罗就不再是在掩体后面瑟瑟发抖,裤子里全是排泄物的不值一提的垃圾了。他有力量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