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张脸拥有完美无缺的线条,此刻她脸上的表情平静淡然。肖恩看不到她的眼睛,但他能够想象的出,那双碧绿的双目中一定带着些清澈的好奇,漫不经心地看着眼前的雨幕。
肖恩偷偷地看了她好一会儿,直到她终于发觉,也向他的方向转过来时,他才赶忙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
不过肖恩误会了,奎妮并没有发现他的偷看。她只是有些倦怠了,还有些困,想叫他一起离开。
肖恩此时却低下头,从身后的双肩包里取了一把伞出来。
他撑开伞,举到奎妮头顶。
雨滴落在伞面上,噼噼啪啪的轻响,挺好听。
奎妮抬头,有些沉闷的深蓝色伞面,她却能透过伞面,看到白色雨点打落其上又轻轻弹跳起的画面。
她轻轻微笑,抬手也握住伞柄,暖暖的掌心覆在肖恩微凉的手背上。
奎妮一只手握伞,另一只手在空中轻轻一挥,雨势仿佛蓦然大起来,雨点更急地跌落至伞面,敲击出更快更大的声响。
奎妮握着肖恩的手,轻轻转了转伞柄,雨花飞溅。
那些雨花瞬间变得仿佛有生命一般,在半空中久久飞舞。最后被一只手调皮地操控着,穿过雨伞的遮挡,纷纷扬扬洒落两人一身。
奎妮扬起被打湿的脸颊,开心地大笑,一边伸出手,捧着肖恩的脸,帮他擦脸上的水花。
两人的笑声如同这漫天雨水,落了一地。
奎妮笑得灿烂,但这其实并不是一趟愉快的出行。
肖恩此刻还不知道她来这里的原因,但他会知道的,而且很快。
*
路西法说她不应该插手人类的生死,她也无法插手。
但奎妮不信。
无论如何,她会留住格拉斯曼。
是的,老院长快死了。而且快到只剩三四个月的时间。
奎妮的这一趟洛杉矶之行,正是为了这桩事。
人类那些绝症的名字奎妮记不住,也不用记。反正她不会让他死,如果他死了,肖恩会非常难过。
而且老院长是奎妮为数不多挺喜欢的人类之一,奎妮也不想让他死。
路西法说,她会这样想,是因为她从未面对过离别。可是分别是这个世界的常态,她总要学会接受。
奎妮皱眉看着他。
她说,可是她以前强留过很多人的灵魂,这次也一定可以。
路西法说,其实她谁都没有留住。那些真正留下的,是本就不该死之人,而该死之人,最终也总会离开。
奎妮没说话。她知道路西法不会骗她。
可是她也不信她救不了格拉斯曼。
奎妮把这件事留给格拉斯曼来亲自告诉肖恩。这是格拉斯曼的要求,他觉得自己应该亲口告诉肖恩这件事。虽然在奎妮看来这没有区别,肖恩的难过一定是一样多。但她还是答应了格拉斯曼,并信守了承诺。
肖恩小时候的一只小兔子死了都难过了很久,所以她怎么能让格拉斯曼死呢?怎么能让肖恩被难过和悲伤淹没?
她不能的。
奎妮一个人坐在她和肖恩的那张长椅上。
隔着很远的距离,她清晰听到格拉斯曼缓缓开口。
格拉斯曼曾预想过肖恩得知这件事的反应。老院长说肖恩也许会情绪失控,因为自从弟弟史蒂夫死后,他一直是肖恩最亲近的人,而肖恩一直从未学会与亲人告别。
老院长告诫奎妮,如果肖恩失控,她不要管,因为他们得让肖恩学会自己慢慢成长。
奎妮不太乐意,但她最终还是答应了。所以她此刻一个人坐在这里,让肖恩去上他的成长课。
可是让奎妮和格拉斯曼意外的是,他的话刚开了个头,正不知如何继续下去,肖恩就语声平静地打断道:“我知道,你想说你快死了。”
格拉斯曼愣住。
肖恩避开院长的目光,注视着旁边透明的落地玻璃墙。
肖恩说话时不喜欢跟人对视,尤其他内心慌乱无措时。老院长当然知道这一点,但除此之外,肖恩的确表现得还算平稳正常。
老院长点点头。
肖恩继续说:“你长了一颗无法手术的神经胶质瘤。”
院长再次点头。
肖恩没再说什么,站起来就走了。
令奎尼没想到的是,肖恩没有崩溃,隔了一天,格拉斯曼却崩溃了。
奎妮觉得肖恩比他们所有人表现得都好。老院长患病,医院所有人都很难过,毕竟这个秃顶小老头平日人缘还不错。
但所有人的难过加在一起恐怕也没有肖恩的多,可肖恩却是唯一没有将这些难过情绪流露出来的人。他只是快速又高效地将院长的病情做出深入分析,然后翻遍了所有的医学书,力求向格拉斯曼证明,他现在的检查结果不一定准确,让他做另外一项更深入的检查。
奎妮看着肖恩仿佛一个没有人类感情的小机器人一样,站在格拉斯曼的办公室里,将他的论证过程和结果写满了一屋子。
他还穿着昨天的蓝色格子衬衫,他昨天晚上下夜班后来到这里,一直不眠不休写了一晚上。奎妮在边上陪着他。
格拉斯曼一大早一进办公室,就面对一屋子的各中计算公式。
他叫了一声:“老天!”
肖恩告诉他,准确诊断肿瘤的性质是很难的,那些专家们总是根据主观经验做出判断,所以诊断遗漏或者错误的发生率有10%—20%……
肖恩说得信心满满,然后格拉斯曼却崩溃了。
老院长发了一通疯,蛮横地将肖恩写满一屋子的化学公式抹掉,还对他们大吼。
肖恩被吓坏了,但他还是努力告诉格拉斯曼,他并不想伤害他,他只是想帮忙。
可怜的老院长看着眼前这两个都不太懂人类普通感情的孩子,疲惫地用双手搓了搓脸。
院长告诉他们,他现在不需要这些,他们这样只是在不停地提醒他生病这件事、提醒他即将到来的死亡,而这些恰恰是他此刻最不想面对的。
奎妮皱眉,不赞同地望着他。她不明白,这样逃避根本毫无用处,疾病并不会因为他不去想就消失不见。
可是看着格拉斯曼脸上的表情,奎妮还是将肖恩带走了。
走之前,肖恩固执地告诉格拉斯曼,医生也会出错,他应该再去做一次检查。
肖恩吃过早饭,在奎妮办公室的沙发上睡了一会儿,然后重新投入进自己的工作中。
格拉斯曼曾经担心肖恩失控,不只是肖恩得知他生病时的情绪失控,还担心他工作时也会受到影响。
但是没有。虽然思维似乎是比平时慢了些,但那是因为他时刻在思索院长的治疗方案。可这些并不影响他天才大脑的专注度,他十分完美地完成了自己的所有工作——甚至包括一个复杂的外科手术。
奎妮坐在医院大厅的长椅上,隔空听到梅伦德斯对肖恩的夸赞,自豪地晃了晃腿。
她的肖恩一直是最棒的。
有一个人走过来,无声地坐在她身边的椅子上。
过了一会儿,奎妮依然眼望着医院里来往的人群,淡淡说:“我记得我们当时说的是要防止肖恩崩溃,而不是你。”
旁边的人耸耸肩:“抱歉,让你看到人类中一个普通的垂垂老者面对死亡时的正常反应。”
奎妮也耸耸肩:“没关系。虽然不理解,但我尊重你的崩溃。”
普通的垂垂老者格拉斯曼:“……谢谢你。”
老院长随着奎妮的目光,也望向医院大厅里穿梭来去的人群。
面对疾病、衰老、死亡,人类多么脆弱。
他也只是这些普通又无助的人类中的一员。当生命行至末尾,他当然也有诸多遗憾,忍不住幻想,如果当初怎样怎样、如果某个瞬间再努力一些,许多事是不是就会不一样。
他对肖恩和奎妮发脾气,是因为他怕了。哪怕在医生这个行业中目睹过那么多死亡,可当死亡当真降临到他头上时,他依然怕了,慌了。
更因为,他将肖恩和奎妮视作家人。一个人无法对外袒露的坏情绪,只能一股脑发泄给家人。而肖恩和奎妮是他仅剩的家人了。
可是慢慢冷静下来之后,格拉斯曼发现,他并不痛惜岁月的无情流逝,因为他度过了充实的一生。他并不伟大,但作为医生,他至少通过自己的努力拯救过很多生命。也许最终他无法拯救自己,他亦能坦然接受生命馈赠的死亡。
又过了许久,奎妮终于转头,认真望着旁边的人。
她和肖恩有了电视之后,奎妮最喜欢的节目是动物世界。她有时候看着格拉斯曼,觉得他就像动物世界里一匹安静的老马,精神和肉/体都失却奔跑驰骋的能力,四蹄变得迟重缓慢,逐渐冷却热情,接受现状。但偶尔忆起往昔,心中会骤然升起对抗现时现状的倔强,顽固如石,难听劝阻。
但在这件事上他不应该固执。
奎妮说:“你应该按照肖恩说的去做。”
格拉斯曼无奈叹气:“我知道,哪怕是为了肖恩。”
奎妮却摇头:“是为了你自己。”
格拉斯曼一怔。
奎妮歪头看他:“你不想继续活下去吗?”
停了几秒中,格拉斯曼缓缓点头:“是的,是为了我自己。”
如果可能,他当然想继续活下去。
奎妮转回头,重新看向人群,淡淡说:“而且你知道,就算肖恩的方法不管用,我也不会让你死的。”
格拉斯曼的目光动了动,却不知该说什么。
奎妮一笑:“但是路西法说,如果我执意插手人类的生死,大概会受到某中惩罚。所以你看,”她摊摊手,“最好还是能用你们人类的方法解决。”
半晌,格拉斯曼也释然一笑:“看来,为了你们这两个小崽子,我也得努力活着才行。”
**
第二天,格拉斯曼按照肖恩的要求做了进一步检查。事实证明,肖恩的坚持是正确的。
虽然最终结果还是癌症,但好歹不用那么快死了。格拉斯曼大脑中的那颗脑瘤是良性的,经过脑部手术和一段时间的化疗,可以治愈。
医院后门有一条很漂亮的玻璃长廊,这里是奎妮和肖恩的第二秘密基地。他们有时候会一起坐在或者站在这里晒太阳。
不过此刻,这里只有奎妮一个人。
根据她在人类世界生活的这几个月经验,她觉得肖恩和格拉斯曼此时大约需要一点私人时间。
奎妮站在悠长的阳光下,感觉心情还不错。
这时,一道熟悉又故作深沉的嗓音在她左边低沉响起。
“有时候,人类自己,比神更有力量。”
奎妮转头。看到路西法正一身黑色西装,风姿绰约地站在那里。见她转头,挑了挑眉。
奎妮略显嫌弃地问:“你怎么又来了?”
路西法走过去,弯腰敲了她一记额头:“担心某个小恶魔会做傻事!”
奎妮哼了一声:“我才不会。”
路西法笑,没说话。她这话他可不信。
过了一会儿,奎妮抬起头,阳光穿透硕大的玻璃窗,照在她完美无瑕的脸颊上。
她看着蔚蓝的天空,突然说:“人类真的很特别。他们的生命那么短暂,几乎从出生的一刻就注定将很快走向死亡,可是他们依然用尽一切热烈生长。”
路西法赞同地点头:“是,他们很特别。”
这句话路西法说的有点五味杂陈。大约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们父女才会都爱上了人类。
之前路西法从未想过这个问题。虽然他也确实爱上了一个人类女人,但他很少思考长远的未来,大概是因为奎妮,他觉得自己近来都变得有点“多愁善感”了。
可是他不能不想到,人类的寿命太有限了,短短数十年后,这个人类的小医生死亡后奎妮怎么办?
无疑,他们父女的品味都极好,爱上的是两个几乎拥有纯洁无瑕的可贵灵魂的人类,如果他们死亡,毫无疑问,他们的灵魂会升入天堂。
可他和奎妮……
他自己属于黑暗。即便在他眼里奎妮多么明亮无瑕,可她血脉中真正流淌的,仍是地狱永不熄灭的烈火,是亡者国度永不终结的冰冷长夜。
他们都与天堂和光明无缘。
路西法担忧又愧疚地望着她。
阳光下,她多么明媚干净。只因为继承了他和海拉的血脉……
奎妮察觉到他的目光,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路西法笑笑,伸出大掌,五根手指居高临下地按住她的小脑袋,轻轻一转,将她的小脑袋重新扳正回去。
奎妮皱皱鼻子。莫名其妙。
……
另一边,格拉斯曼看着肖恩说:“你做得很好,比我想象中还要更好。”
肖恩眨眨眼,对着病房洁白而光秃秃的墙壁发表自己的观点,声调带着三分理智和七分得到夸奖的愉悦。
他说:“路西法.晨星先生说,我的自闭症不应该成为我情绪失控的理由。没有人有义务永远迁就我。我答应过路西法.晨星先生,会自己想办法解决问题。”
老院长一边欣慰,一边又有点不是滋味。自己家孩子,自己教了那么久都不管用,老岳父说一句就改了。
唉!
作者有话要说:老岳父支棱起来!
第36章
奎妮站在阿斯加德的仙宫之上,银白色披风在身后猎猎作响。
索尔走过来,无声地停在她身侧。
奎妮说:“我觉得这个披风有点傻。”
索尔低头看了一眼她的左肩:“你的伤口还在流血。”
奎妮也低头看了一眼,黑红色血迹染在黑色衣衫上并不明显,只是已经浸湿了一大片。
她不在意地说:“死不了。”
的确死不了。阿斯加德神族天生神力,体质强悍,寻常不容易受伤。奎妮的力量更是特殊。可这次她不仅受伤了,还流了这么多血,可见海拉动手时对这个女儿也没有留丝毫情面。
索尔不再说什么,转开视线。
奎妮凝视着仙宫之外绵延的建筑。夕阳之下,如同一幅沉静壮阔的古画。
奎妮发现,她上一次来时,并没有注意到脚下这片广袤的国度如此深沉壮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