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朦胧,是适合小睡的好天气,但习惯早起的蓝染还是在鸟啼声中按时醒来。
天光微露,他便撑着雨伞,穿过花叶初生的庭院,独自前去现世魂魄报到的整理券发放处。
值班的死神队士见到他来,数络地打声招呼:“早上好,蓝染院长!我看今天这个天气,还以为您会比往常要稍微晚点呢!”
“没办法,习惯使然,今天也要辛苦你们了。”蓝染收起雨伞,望着队士礼貌地笑起来。
寒暄过后,值班的死神就拿来一本厚厚的名簿,上面记录的都是近期经过魂葬仪式,来到尸魂界报到的魂魄们。
名簿每日更新,蓝染每隔三日就会来查阅一次。
如若有事耽误,前来的人会变成京乐队长,或者浮竹队长,偶尔也会是三番队副队长市丸银。
距离蓝染第一次来查看名簿,已经过去整整二十年了。
这期间没有一次遗漏过。
没有人知道他到底在找现世到来的哪个魂魄,但几十年如一日,许多值班的死神也能猜出个大概。
因为蓝染院长除去年少有为、平步青云,这种惹人歆羡的仕途成就之外,本人也是英容俊貌、风姿绰约的温雅之士,数百年来无家无室,除了几位交好的老师和队长,并无亲近的异性。
如此以来,常年都能收到各处送来的缘谈书,甚至在处理公务时,还能从文件里掉出爱慕者的告白信和情诗。
有瀞灵廷大户商家的女儿,也有高枝难攀的贵族小姐,也有默默无闻的灵术院回生。
有些明目张胆的追求,就连瀞灵廷的死神都见怪不怪了。
可面对众多好意,他总是一句话回绝:我已经有心上人了。
倘若是旁人问他:心上人在哪儿?
他却只是无可奈何地摇摇头,道:她还没有出生。
这种不走心的推脱,让几位贵族小姐还与他翻过脸,带着家臣去他的宅邸大闹,最后还是朽木贵族的大当家出面,才平息了矛盾。
这件事闹得瀞灵廷人尽皆知,就连戍守边界门的守卫都能八卦一下,整理券办事处的死神们,自然也不例外。
“蓝染院长,您这二十年来一直在关注名簿里的人选,难道是在找那个传说中,还没出生的心上人吗?”值班死神端上一杯热茶,站在几案前思索着问。
“是的。”蓝染满口答应,“如果不出意外,她今年应该二十岁了……直到现在也没有找到她的名字……虽然无法见面,但这样也好,说明她在现世过得安稳。”
值班的死神也有些意外对方的坦诚,竟一时愣住了,看见他已经翻到名簿的最后一面,才想起来告诉他,“其实也不用这么麻烦,您把名字留下来,我们会留心的,一有消息,马上就告诉您。”
蓝染抬眸看他,只道:“谢谢你的好意,但这件事,我想自己来。”
剩下半杯的热茶在微凉的空气中冒着白雾,雨声比先前喧嚣了些,打在屋檐和池塘里,劈啪作响。
蓝染在廊下留步,眺望着灰色的雨空。
一声猫叫闯过雨帘,紧接着松软的白色团子就跳进了走廊里。
湿润的梅花脚印落了一地。
为蓝染送别的队士看见躲雨的猫咪,笑得花枝乱颤,“您看,那只猫平时凶巴巴的,看也不让看,摸也不让摸,一碰到雨天,还是照样往我们这儿钻。”
听到他的声音,梳理毛发的猫咪突然看向他们,愤怒不满地低吼了一声。
它的眼像深秋湛蓝的天空,通体覆盖着雪白又厚实的皮毛,看上去要比一般都猫更为体格健硕、强壮颀长一些。
一张俊脸,在猫类当中也算是生得绝美,加上深邃的蓝色眼睛,令人过目不忘。
不过最让人印象深刻的,还是它凶悍霸道的暴脾气。
没有人知道它的名字,也没有人知道,它是何时出现在这里的。
等到注意时,就发现,它每天按时守在魂魄登记口,目不转睛地盯着入界的每一个人。
到整理券发放结束,就会伸个懒腰,再从围墙上大摇大摆地离去。
有人看它漂亮,总想去讨好它。
但得到的,不是狂吠就是撕咬。
在它停留的位置,逐渐形成了一条不成文的规定:只有它赶你走,为你挪窝,是绝对不可能的。
总是一副不开心的样子,叫声也凶,眼神也凶,让人看到,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清理完打湿的绒毛,白猫一甩尾巴,背对着蓝染往另外的方向走去了。
谁知,棕发男人一声轻唤:
“葛力姆乔?”
白猫顿时停住脚步,猛然回头瞪了他一眼。
蓝染忍俊不禁,“你也在等她回来吗?”
猫科动物眼帘半垂的样子,很容易让人以为它们在生气。
白猫确实生气了,因为它竟然发出了正常人都能听清的一个“哼”字。
在值班死神诧异的表情里,它不再理会调笑它的男人,一回头,小跑两步,纵身一跃,伴着潇洒优美的姿势,化成一道矫捷的白色抛物线,消失在茂密潮湿的草丛之中。
蓝染撑开雨伞,踩着一路的水洼往宅邸行去。
半路上,碰见正在花菱酒屋商讨晚宴事项的东仙要,这天是他女儿东仙清和的周岁礼。
“清和”,是他请蓝染取的名字。
小小的生命降生在去年四月,人间煦暖,满城芳菲。
对于东仙要为女儿起名的请求,蓝染着实推脱不开,思来想去,看见眼前纷纷扬扬的浅粉落花,突然想到:
“是在这样美好的季节出生的……那就,取名为‘清和’吧……”
东仙将名字叨念了许多遍,高兴地说好,这是旧历四月的别称,幽雅别致,充满生机。
他跑去告诉妻子歌匡蓝染院长为女儿取的名字,剩下棕发青年独自一人站在廊下看着落花。
浅褐色的眼在凌乱的花影中逐渐失色,“是因为出生在十月才以‘无月’为名”。
那双饱含深情却又苦痛难言的双眸之中,倒影的,到底是谁的影子呢。
又到了一个樱花飞舞的季节,清和已经开始蹒跚学步,可以歪歪倒倒地撞进他的怀里,叫他“蓝染叔叔”了,热闹的周岁礼也在紧锣密鼓地安排当中。
如今的东仙已不是盲人,他的视力正常,只是有畏光的现象,需要在白天佩戴墨镜。
因此,他的人生喜好除了钻研料理之外,还额外增加一条:墨镜收集。
据他自己在九番队里和队长六车拳西的闲聊来看,日前已经收集大约三百副不同款式的墨镜。
这个雨露凉薄的清晨,褐肤青年又戴了一副新买的墨镜,站在走廊里,和店家商量着伴手礼该如何包装。
蓝染从院外经过,见好友手头正忙,他也不方便打扰,就悄无声息地沿着路口走过去了。
雨水从天空飘落,摔打在伞叶上,又顺着伞骨,滑向地面。
细密而曲折的银线,贯穿了天地。
空气湿润,还带着几分残存的冬日寒凉,涌进鼻腔时,会带来一丝不易察觉的疼痛。
仔细分辨,还能感受到樱花和薄荷的味道。
蓝染轻缓地眨着眼睛,仔细感受这世间的一切。
有哪里不太一样了。
好像,就从他结束刑期,离开无间,再次降生在尸魂界的那个初夏清晨开始。
那位一脚将门踹开的女神殿下,根本不是故事里那样温柔仁慈。相反,还有几分年少的轻狂和顽劣。
比起她明净圣洁的少女容貌,她的举止,更贴近一位潇洒不羁的少年。
她说自己不在乎拯救谁,只是想要蓝染给她看一个有趣的故事,就像以前无月做的那样。
“我只打开这扇门,门后的一切到底要如何处理,都随你的心意。你只管做你自己,时间到了,自然会得到答案。”
于是,通往过去的门被开启。
蓝染再一次回到这个曾经令他深恶痛绝的尸魂界。
或许在无间那暗无天日的两万年,真的把他的心打磨的光滑柔软了。
看着眼前陌生又熟悉的一切,他的胸腔里迎来了前所未有的宁静。
为了那些我爱的,和爱我的人们,这一次,我能为他们做些什么呢?
带着万年记忆,知晓尸魂界一切发展的他,恍惚变成了一个无关紧要的局外人。可是,好不容易得到神明的垂怜,他怎么能浪费这最后一次机会。
既然世界线可以重来,那么总有一天,无月会再次出生,还会再回到尸魂界吧……
他的内心悄悄燃起了希望。
但在那之前,他需要做很多事情。
他决定了,要把这个腐朽的世界变得更美好,以此,来迎接他们得以重逢的那天。
一个隐秘而庞大的计划开始在心中孕育。
就在他以为自己还要孤军奋战的时候,突然有一天,一位扎着白色长发的温润少年来到他眼前。
初遇的那天,满天飘雪。
蓝染披着斗笠往家的方向走,突然从林间闪出穿着灵术院回生制服的白发男子,拦在他面前,一脸激动地看着他。
他不禁愣住了,还没喊出对方的名字,就见白发少年从和服袖筒里,猛然掏出一根红色包装的草莓味棒棒糖。
甜蜜的颜色在黑白的天地间让人瑟瑟发抖,干燥的林间有乌鸦叫声尴尬地掠过……
棕发少年无语地盯着他手中的东西,问:“你的记忆也被女神保留下来了么,浮竹前辈?”
听到他叫了自己的名字,浮竹骤然间红了眼睛,抓住他的手,就忍不住痛哭流涕,感言道:
“惣右介!真是太好了!看到你现在这样健康茁壮地长大!我实在是太感动了!
“没有想到,当年我在灵王大战中离世之后,还发生了那么多事情!你竟然和春水成为朋友,这真是闻所未闻!无间两万年,能让你改过自新、重获新生实在是关得值当!
“神奈她说,几万年之后,你的心迟早会变得柔软!她说对了,真是料事如神!”
“神奈料事准不准,就很难说……不过她料小蓝染嘛……那是一料一个准……”
不给蓝染搭话的机会,突然闪现小路上的另一位梳辫绑花的黑发少年,抢着浮竹的尾音,慵懒地陶侃一声。
浮夸的打扮,轻佻的言语,一看就是当年离世时还要把斗笠上插束野花的京乐春水。
沉静的少年闻言冷笑,“好久不见,小春水……上一次见你还是在荒废的双极之上,看你从濒死的老人突然变成活泼的少年,还真是让我,有些不习惯……”
“呵呵,你先别笑我,自己也还是个黄毛小子……怎样,这一次你有好好孝敬父母吗?五十步笑百步,哪里来的自信……”
“哦呀,这话说得我有几分后悔了,当初真应该把你这堆老骨头从悬崖上扔下去……”
两位少年开始唇枪舌战,气氛愈加浓烈,可是沉默的浮竹非但没有制止他们,反而嚎啕大哭起来。
蓝染都不免露出莫名其妙的眼神。
询问之后才知道,原来神明在世界重启之时,悄悄动了手脚,赐予了浮竹一具健康的体魄。
如今的他,再也不是那个病恹恹的队长了,他可以像灵巧的兔子那样在漫山遍野飞窜,可以和常人一样,去任何想去的地方。
这条命只属于自己,也不以灵王为系,也不用为日后的大战担心,更不会惹得好友为他伤心万年。
白雪皑皑,少年的热泪滚滚而落。
从卧病在床,到潇洒行走于人世,得失之间、个中滋味,只有他自己才能体会。
浮竹哭得梨花带雨,另外两个男孩都不好意思再吵下去了,他们开始轮流安慰这位情绪脆弱的少年。
男人之间的友谊,有时候可以开始的,特别简单。
可以因为一杯茶,一场比赛,一次应酬,甚至是一场决斗……
当然,也有极少数和蓝染这样的——
就因为一根棒棒糖。
那么,在白发少年情不自禁掉下的眼泪里,装载的,仅仅只有对神明的感激之情么?
他流泪的根本原因,并没有人去细究,又或是,心照不宣。
三人在大雪中并肩而行,偶尔帮扶,偶尔打闹,是走在一条路上的同伴,是浮沉在凡间的少年郎。
密密绵绵的脚印向身后延伸,又渐渐被落雪填满。
凛风呼啸着,抹去了最后一丝凹陷的痕迹。
让他们越过死亡,再次相聚在繁华世间的,那个人的名字。
谁也没有提。
并不是不能提起的名字,而是只要提起,浮竹就会哭。
没有办法,毕竟他是知晓她的心事和遗言的人。
如果那个人是我,会不会让我也和浮竹一样,想起你的时候,就会流泪呢?
还是不了吧……仅仅是从他那里,听说故事的我,想起你时,就已经难受得,快不能呼吸了……
站在雨中的男人,无言地哀叹一声。
他的眼睛湿漉漉的,好像淋了一场雨。
不知不觉已经走到宅邸附近,远远地,能看见粉色的花枝从墙里伸出来。
那是独属于春天的颜色。
雨水和落花,无论何时,都会让人感到悲伤呢。
他细细想来,继续迈步往院子里走。
流年四季,循环往复,这个世界的确改变了许多。
入院一旁的池塘里,有冒出尖角的嫩青荷叶,还有几片舒展开来的,玉盘似的漂浮在水面上。
雨雾弥漫,涟漪绕池。
廊下有一把收起的雨伞,蓝染驻足,站在走廊里看着地板上一连串水渍。
转角处传来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
男子抬头,看见一个身影在拐角匆匆露出,又急忙闪避回去。
呵……
他悠悠垂眸,笑道:“阿银,你今天怎么有空回来了……如果我没有记错,应该从我卸任演讲那天开始,你就一直住在三番队宿舍,没有回家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