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食指缓缓叩击着膝盖:“你跟宋笃之约时间,下周二我要跟他见面谈。”
说完,他挂断电话,转身对庄老夫人道:“下午还有会议需要我出席,您和景明慢慢聊。”
老夫人点头,庄汝连叫了管家进来,又细细叮嘱了一番,方才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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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毕,女佣拧了滚烫的毛巾把子,服侍庄老夫人跟庄景明擦拭了手指。两人又接过茶水,漱了口。佣人复又将二人引至会客厅。只见另一名女佣捧了一个蜀葵式样的玛瑙雕漆小茶盘,上面放两个越窑的青瓷小茶盅,先是奉与老夫人,再递给庄景明。
老夫人接过茶盅,便摆摆手,叫女佣忙别的去。
饭厅一下子静悄悄的,只听得院子里一阵弱似一阵的知了声。
茶水煎得滚烫,庄老夫人放下杏叶似的银茶匙,对庄景明道:“他们留了去年冬天的雪水,用梅花、松实、佛手泡的,说是能够疏肝解郁、和中化痰。你这几周气色不如从前,想必又开始糟蹋自己了。”
庄景明笑道:“万事都逃不过您的眼睛。国庆将至,公司同事都在加班策划专题,我不好早早下班的,不然被记恨上,明年开工利是又没我的份。”
老夫人被他逗得眉开眼笑,半晌抿了笑意,道:“阿明,你属龙,今年26岁,是否有钟意的女仔呢?”
茶盅周遭似雪的青光晕开来,仿若千峰翠影。庄景明把玩着手里的鎏金茶匙,笑道:“嫲嫲,您瞧我每日写稿录像到半夜,睡觉都不够。女孩子同我恋爱,并非快乐事。”
天青釉刻花瓶里斜倚着几支折花,霜白的、乌金的、鸦青的,在茶烟缭绕中跟着忽明忽灭。
庄老夫人瞧着小孙子的眼睛,道:“阿明,两个人同携到老,真心最紧要。至于其他,都是虚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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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家麟在pub鬼混一夜,天蒙蒙亮时,被庄汝连一通电话惊醒。他慌得滚下床,开车狂奔二十多公里,到了石澳大宅。
傅玲玲远远地迎上来,神色低落:“家麟,你爸爸心情不好,一上午都闷在书房,连中饭都未吃。你讲话做事千万小心,不要再同他顶嘴。”
庄家麟心里冷飕飕的,胡乱安慰了母亲几句,硬着头皮敲开庄汝连书房的门。
庄汝连正立在檀木长桌边,桌上空空,只石雕犀牛镇纸压在宣纸之上,并一只莲纹嵌螺钿黑漆洗,一只紫檀笔筒,里头插着几支檀香木雕羊毫笔跟玳瑁管紫毫笔。
大儿子进门,庄汝连似浑然不觉,提着黑漆描金的翠毫笔,自顾自写《灵飞经》。庄家麟不敢打扰父亲写字,缩在一旁候着。
庄汝连不喜秾丽的熏香,因而只在案边放了一只小巧的象牙雕梅雀香筒,此时正焚着水沉,生出袅袅的细烟。
庄汝连忽然手一顿,抬眼问道:“家麟,你进公司做事几多年了?”
庄家麟垂眼答道:“一九九零年我从港大毕业,正式加入公司,至今已有十三年。”
庄汝连边笑边摇头:“错,你九岁那年,我在信和的会议室给你配座位,准许你出席董事会议,还让董事局副主席郎世明悉心教导你。这样算来,你在信和岂止区区十年。”
庄家麟佝偻着身子,将头低了又低。
庄汝连又道:“讲讲你如今在信和都有哪些title,我年纪也大了,记不清。”
冷汗从额头划过鬓边,沿着脸颊滴到领口,庄家麟舔了舔干裂的下唇,缓缓报了四个title。
待停下,便见脚边落了一团纸,他弯腰捡起来,正打算抚平了看,耳边是父亲轰隆隆的声音:“下周你不用去公司了,回去静养,好好想想这些年你都做了些什么。”
他眼前一白,勉强立住身子,再定睛一看,手里的宣纸是用小楷写的四行字,是他在信和担任的职务,一个一个都被划去。
父亲的字向来瘦硬飘扬,此番力透纸背,竟是恨意滔天。
他心中凄凉:“父亲,我不明白。”
庄汝连道:“早上郭伟诚同我讲,卑诗省当地人闹得凶,他已宣布优先向当地人发售楼盘,不允许先行卖给香港人。”
只听庄汝连骂道:“那边楼价只有本港三分之一,我辛辛苦苦花钱盖楼,难道是给洋人做慈善?”
“当初我一定要你去C国常驻监工,就是怕卑诗省或有变故,让你时时准备,随机应变。结果你隔三差五就跑去拉斯维加斯赌钱玩乐。我甚至将C国的所有业务都教给你打理,可惜你令我太失望。”
屋内有漆雕的屏风,上头泼着水墨画,江上是苍烟一样的远山,山下是被暮色浸染的长云,飞花万点,淡雾沉绵。
父亲爱他吗?在日复一日的如履薄冰中,庄家麟愈发不确定。父亲专注、强大,亦同大多家族企业的话事人一样强势,厌恶质疑。东宫太子不好做,父亲的专断与严苛,令得父子之间的温情,像是香江日落时分的残霞,入了夜,始终会散了去。
庄家麟道:“父亲,我自认对卑诗省的楼盘尽心尽力。两年之内,我出席大大小小两百多个公听会,和两万多个人见面解释我们的计划,来往港加两地将近三十多次,坐飞机像坐巴士一样。可您眼中只看见我半年间去拉斯维加斯的两趟行程。”
瞧着大儿子眼中的痛苦与怨恨,庄汝连心中黯然:“你的两个弟弟,一个至今还在港岛跑工地,另一个被我打发到电台。我不想令你兄弟三人自相残杀,因而在你们未记事时,便指定你做接班人。”
他长叹一口气,道:“家麟,过去是我太纵容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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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家宜在电视台接受完访谈,出了演播间,遥遥地便瞧见一个着白衬衫的瘦高年轻男子,原来是她四弟庄景明。
庄家宜一向负责信和的传媒板块,近来事务繁忙,已有三周不曾见过这位四弟,便迎了上去,同他寒暄了几句。
庄景明正在“教训”实习生。那实习生一身奢侈品,庄家宜便知是来混日子的。现时很是有些二世祖,老豆一个招呼,便塞进电视台,专给人添麻烦。不过庄景明十足耐心,讲话仍旧客气。只是他虽然面上带笑,但周身那股子威严冷峭,不知从何而来,唬得小实习生一句话也不敢回嘴。
“好了,都快被你训哭,放他吃晚餐去罢。”赫拉
庄家宜爱充和事佬,一句话解放实习生。
庄景明点头,实习生一溜烟便跑远了。
庄景明这才笑道:“家姐好手段,一句话叫他恨上我。”
庄家宜笑道:“你从小便是这样,做事情一板一眼,从不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多少人都恨你,不差她一个。”
庄景明笑吟吟地默认,又问道:“这三周我都在内地跑采访,家中可都还好?”
谈到家里事务,庄家宜一双柳叶眉便染上愁色:“你都不知,大哥搞砸一桩case,前日老豆气得将他在集团内职务全部解除,直撵他去S市。现时大哥恐怕正在家收拾行装,明日就要启程了。”
庄景明面上现出忧色,又问道:“怎么闹成这样,大哥在公司十几年如一日,没功劳也有苦劳。”
庄家宜叹气:“还不是他不长记性,老豆正在气头上呢,就急不可耐地跟他顶嘴。老豆脾气硬,平生最恨人同他讲理。”
庄景明道:“大哥心里想来不知多少委屈。”
其实香江这些大家族,无论老少,深深夜里,哪个没有委屈呢?庄家宜心里直叹气,嘴上只道:“多少委屈也不能挑在节骨眼上跟老豆叫板。”
她见庄景明不语,又道:“不过始终是虎毒不食子,我看老豆心中也难受,今早都讲胃口不好,没上桌吃饭。”
正说着,一个高壮的男人迎上来,庄家宜惊喜地叫着“Luca!”便扑进那人怀里。
庄景明记着这位三姐上个月还在跟一个有南美血统的港岛人热恋。
Luca是一个健美的混血,蓝眼珠子透明得能映出人影,下巴的美人沟像博斯普鲁斯海峡。殖民地时代,港岛涌进不少欧洲人,Luca便是荷兰大兵跟渔家女的孩子。
这些殖民地混血儿的父亲在欧洲常常都有妻室,往往悄无声息地离开港岛。Luca便是由渔家女独自抚养,在海上长大,性格不羁。最重要是,他很年轻,渴求金钱。对于任何一个家境殷实的女郎而言,Luca英俊热情,只需要一点点钱,就能随意支配他的灵魂,会是理想的sugar boy。
眼看天色将晚,庄景明知趣地没打扰家姐的良宵美景,只同两人道了别,自顾自离开了环亚中心。
第7章 6棋盘上的兵卒,冲……
露西到夜店的时候,庄家麟正在卡座里,同一个妆容浓艳的小模特亲R热,四周围了一圈漂亮的男男女女。
露西刚陪采访对象吃过饭,一身暗色风衣,戴着口罩,显得格格不入。她撩了撩头发,跟着迎上去,破开人堆,一把推开小模特,自己窝进庄家麟怀里,一只手勾住他的脖子,在他耳边笑道:“这就玩上了?”
她身上有一种热带植物的气息,明艳热烈,在浑浊的夜晚里,破土发芽,直钻进庄家麟心里。
庄家麟一只手剥开她的风衣外套,里面是一件真丝衬衫。他慢条斯理地解开她胸口的两粒扣子,手伸进去抚N弄,边笑道:“这样关心我。”
露西任他的手作怪,只偎在他怀里,指尖轻轻在他胸口划着圈,若有似无的,挠得庄家麟心痒痒。他一把捉住露西的指尖,拉下她的口罩,就亲过去,边亲边含混道:“都是熟人,总带这个做什么,都不嫌闷。”
露西嘴里原本嚼着牛奶糖,被庄家麟这么一亲,她舌尖顺势一送,牛奶糖便被她喂进庄家麟嘴里。
庄家麟正要同她调笑,便见一个衣冠笔挺的男子拿着酒瓶,笑吟吟同他打招呼。
露西也不扭身,只是拢了拢风衣,遮住胸口,靠在庄家麟肩头,冷眼瞧着不断有人来跟庄家麟打照面。
她忽然抬起眼,仰脸望着庄家麟,道:“这才几个月,上海滩竟然遍地都是大少爷的熟人。”
因C国一案,庄家麟被庄汝连流放至内地S市。但明眼人都看得出,庄汝连并未真正放弃这位东宫太子,此番不过是给他吃个教训,时候一到,信和集团仍是大公子的囊中之物。是以庄家麟到了S市,身边热闹得很,圈内多得是赶上来在大公子面前混脸熟的。
露西话中带刺,庄家麟含着牛奶糖,也不恼她,只是笑道:“这里风景好,姑娘漂亮,有什么不好。”
两人又互相喂酒亲R热了一会儿,露西讲要去洗手间,亲了亲庄家麟的下巴,便从他身上爬起来,挤开闹攘的人群,没几秒便不见了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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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手台的镜子里现出一张女人的脸。
这张麦色的脸已经起了一层浮油,明黄的灯下,像极精致的假面裂开一个口子。
露西先是拭去浮油,扑一层薄薄的散粉,又仔细补上口红——方才跟庄家麟厮混,蹭了许多在他身上,庄家麟又跟长久没见过女人似的,逮着她就啃,吃了她不少口红。胡思乱想间,一个不注意,嘴角便多了一个滑稽的红印子,她拽了纸巾,擦去嘴角的口红。
仿佛过了许久,镜子里终于现出一个暗色的人影,露西笑道:“我以为你都不会来。”
庄景明笑道:“他们在赌牌,我不好扔牌下桌。”
他仍旧是一身庄重的暗色,只是带了一丝懒洋洋的倦意,黑色衬衫领口的暗纹扣子解开,领带松垮着,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露西勾住他的领带,慢慢拉着,一点点凑近他,笑道:“你大哥还在外头呢。”
庄景明盯着她的眼睛,嘴角仍是勾着笑:“你呢,露西,你会选庄家麟还是我呢。”
他的瞳仁是沉沉的墨色,像极暗流汹涌的漩涡。露西知道,自己早已堕入其中,万劫不复。
露西粲然一笑,道:“你说呢。”
她嗓子干渴,凑近想贴上眼前人的唇,庄景明却忽的直起身,淡淡道:“他后天过来看庄家麟,午餐订在茂名南路。”
露西有些怅然,索性笑道:“少爷,我总得讨些甜头。”
庄景明微微俯身,指尖沿着下颌骨线条,缓缓滑过她的面颊,方才道:“你是聪明人。”
露西只觉得心口怦怦地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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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西回卡座时,庄家麟正在哄小姑娘喝酒,大叠现钞堆在那儿,玩十秒吹瓶,小姑娘们裹着紧身小吊带,仰起脖子,咕噜咕噜自个灌酒,像是引颈的天鹅。庄家麟翘着二郎腿,瞧得开心,时不时鼓掌起哄。
他自个也喝了不少,抬头望见一个人影,揉了揉眼睛,笑道:“你才回来呐,刚才她一口气吹十瓶,你都没运气看到,可惜可惜。”
他挑起露西的下巴,嘴里道:“我瞧瞧,去一趟洗手间,怎么变漂亮了呢?”
露西心里打了个突,面上仍是笑道:“你这是喝多了,看人都重影,哪里能分得清美丑。”
庄家麟笑道:“死了进地府,我都要跟阎王夸你好看。”
说完,便把露西拽得跌在他怀里,又摁住她,发狠一样亲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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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三点,庄家麟终于扔了酒瓶,在沙发上呼呼大睡。
露西看着醉得不省人事的庄家麟,感到头疼。此时卡座里只剩她跟庄家麟,因为庄家麟发酒疯,赶跑了所有人,只留了露西。
庄家麟一米八几的大个子,露西自己断然扛不动。她叫来酒保,两个人架着庄家麟往外走。
庄家麟睡迷糊了,嘴里时不时嘟囔几句,脑袋沉甸甸的,往露西肩膀上蹭一蹭,睡得更香。
露西恨不能拿手包甩醒他,默念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咬牙往前挪。这时,走廊忽迎面现出两个人,竟是庄景明,后面跟着个年轻人,想来是他在S市找的临时助理。
露西带着口罩,只露出一双眼睛,她同庄景明略微点头,便继续低头往前走。
庄景明扫了她一眼,忽然叫住她,对身边的助理道:“去送送他们。”
露西笑道:“多谢。”
她竟觉得肩膀上庄家麟耷拉着的脑袋,也不那么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