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出了面馆,时间六点二十八,外面天色已经黑尽,伫立在黑暗里的路灯幽幽发着昏暗的光,临街有几张店铺还开着,隐隐传来讲价还钱的声音。
秋云记得梁禾是有事情的,可从下午到现在,梁禾一直和秋云在一块儿,也没办什么事儿。俩人漫无目的地走了两步,她一直在等梁禾开口告别,可又走了十来米,身边这人还一直沉默。秋云心生奇怪,又有些别扭,缓了步子,说:“梁老师。”
“嗯?”
“您一会儿还有事儿吧?”
“嗯……怎么了?”
“没怎么,”秋云转过头朝他笑,“今天谢谢你请我吃饭。我要回去了。”
梁禾慢慢说道,“你回哪儿?”
“学校。”
“不回家住?”明明家就在眼前,再走五十米就到了。
“不了,”秋云摇头,“家里冷冷清清,也没收拾,今天先回学校了。”
“好。”梁禾也慢下脚步,隐隐觉得这告别也太快了,却又不知如何延长话题,走了两步,只好干瘪说道,“注意安全。”
秋云向梁禾作别,往公交车站走去。梁禾看着前面这个人影一步步走远,临近年关,街道上的人不多,两侧的居民路都透出暖黄色的光来,显得那个身影越发的孤单冷清。影子越拉越长,当影子的发梢触及梁禾的皮鞋时,他再次开口:“你晚上有没有别的事儿?”
外面还是一片云淡风轻的家常面相,走到院子里面却能听见隐约的躁动声。再跟着梁禾走下一段逼仄窄小的台阶,巨大的打击乐和电子吉他的声音扑面而来——这竟然是一个地下摇滚酒吧。
秋云转头看向梁禾,眼神满是疑问。
梁禾轻车熟路地找了个地方坐下:“记得前两天我跟你说过的吗?”
秋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联欢晚会。”
秋云不耐烦:“拜托,那天我们说了那么多话,谁记得。”
“我说,凤凰街有个好地方。 ”梁禾倒也不急。
秋云想了想,隐约记起来,那晚梁禾上台唱了歌,下来和秋云聊到音乐的话题,秋云说了一串摇滚乐队的名字,然后梁禾好像带过一句“凤凰街,有个好地方”。
所以梁禾真的以为秋云喜欢摇滚,所以带她来“好地方”?
秋云放眼望去,头上霓虹灯闪烁,台上是一群年轻人玩儿弄着劲爆的重金属音乐,她没听过这些歌,但是摇滚的氛围比她在21世纪听到的都要热烈。台下的人也很热情给力,明明是寒冬腊月,大家却一点都不怕冷,脱了外套大衣,尽情地唱着跳着,时不时还有口哨和欢呼声。
寻常的四合院下有一个摇滚酒吧已经让秋云感到意外了,更让她觉得意外的是,这里居然是梁禾带她来的,这一点也不像他的风格——他的风格不应该是书生斯文、教条严肃,对她剩菜进行道德谴责,说着“你们这是赶上好时代了,这要是在灾荒年间……”这样的吗?
这时,有位年轻人走过来,朝梁禾大声打招呼:“梁哥。”
梁禾冲他招手:“李涛。”
“好久不见。”那位名叫李涛的年轻人穿着八十年代的招牌潮流代表——裤腿大大的喇叭裤,可另秋云吃惊的是,不知道是穿旧了还是有意为之,牛仔裤的膝盖处竟有几个洞。
李涛拍了拍梁禾的肩膀,“最近在忙些什么呢?”
梁禾笑了笑,斯斯文文地说道:“期末了,学校事情比较多。”
平日里说这句话没觉得什么,而且梁禾说的也是实话,可在这个场景里,秋云总觉得有一股说不出的违和感。
“放假了吗?”
“差不多了。”
寒暄两句,李涛注意到了梁禾旁边的秋云,眼睛在她身上停留了足足十秒,然后冲梁禾颇有意味地笑道:“哪里来的小妹妹?”
“什么小妹妹,也是美院的学生,就住凤凰街,也喜欢摇滚。”
“哦,欢迎欢迎。”李涛眼珠子又落在秋云身上,眼神里写着“我懂我懂”的台词,又问梁禾,“一会儿来一首?”
“不了。我们先随便坐会儿。”
“好嘞,”李涛痞痞地朝秋云一笑,“喝点?”
“不用了。”梁禾替她拒绝。
“那可乐?”李涛殷勤得很。
“不用。”
“吃点?”
梁禾有些不耐烦,想快点把李涛打发走,话刚到嘴边,临时转念换成:“有健力宝吗?”
“有啊。”
“两瓶。”
“好嘞。”李涛得令,乐呵呵地走了。
转身过来,梁禾发现秋云在黑暗中偷笑。
秋云当然觉得好笑,刚刚的对话如果不是在80年代,她当真以为自己到了乡村俱乐部。在这样的场景里,音乐轰鸣、人群躁动,两个年轻的男人点的不是伏特加、不是XO,甚至不是鸡尾酒,而是:
——可乐要吗?
——不要。
——……
——有健力宝吗?
——有。
——两瓶。
梁禾以为秋云是在笑李涛,解释道:“他是B大的学生,今年大四。性格直来直去,你别介意。”
秋雨的笑在昏暗的灯光中若隐若现,问:“你经常来吗?”
梁禾点点头,心里也有点疑惑 :“你不知道这里?乌托邦——音乐爱好者的聚集地,离你家挺近的。”
“不知道,”秋云说,“你喜欢摇滚?”
“一般吧。这里也不是全摇滚,”梁禾随意看了下四周,“分单双日,一三五七是摇滚,二四六是民谣。大学生为主,有乐队,也有独立音乐人。”
“这安排,跟车牌限行似的。”秋云说。
“什么?”
“我说挺合理,”秋雨指了指台上的人,“你都认识吗?”
梁禾看了阵,摇头,“眼生。我上大学时候来得多,上研了课程紧,还得看着你们,也没太多时间。这里总有人来有人去,新面孔很多的。”
秋云用一副“看不出来你是这样的人”的眼神看着他。
梁禾不以为意地笑笑,往后坐了坐,手臂摊开搭在椅子的靠背上,很放松,很随意。
“你怎么会喜欢摇滚?”他又问。
“我?……我其实不喜欢摇滚。”
“那天我问你,你不说……”
“我随意讲的。”秋云吐了吐舌头,“摇滚太吵了,长时间听心脏受不了。”
梁禾一愣,瞧见秋云的神色,笑得有些无奈。
“那你喜欢什么?”梁禾问。
“民谣和通俗都还行。经典老歌都可以。”
“比如?”
秋云很认真的想了想,搜寻到一首很经典的歌曲,印象中很老了:“齐秦的《大约在冬季》。”
梁禾哑然失笑:“去年才出的新歌,对你来说就是经典老歌了?”
秋云咋舌,这是才出的歌?她果然不适合与年代相关的话题,赶紧岔开:“这里是不是会听到很多新歌?比如你上次唱的那首《夜半小夜曲》?”
“是的。看见后面那几桌了吗?那边是个跳蚤市场,旧的、新的磁带,都在那边交易。我那盘磁带就是在这里买的。”
秋云朝后看去,果然那边聚集了不少人,影影绰绰,男男女女都有。
“你说的今天要办的事,就是晚上来看这个吗?”秋云又问。
“算是吧。”梁禾有些漫不经心。
这时,李涛拿来了两瓶健力宝。
梁禾“兹拉”一声拉开一瓶,递给秋云:“尝尝?”
秋云不再拒绝,接过来,在手里转了一圈,头一仰,尝了一口——甜甜的,没有冰冻,但冬天里饮料自然就是凉的,有点像美年达,但比那个更刺激味蕾。
她“啧”了一声,缩了下脖子。
梁禾和李涛见状都笑了。
“不过如此。”秋云评价。
李涛说:“看来是个见过世面的妹妹。自我介绍一下,李涛,B大化学系的。”
“你好。我叫邱晓云,美院油画系的。”秋云也大方的自我介绍。
“幸会幸会,”李涛说道,又问梁禾,“今天夏兰没来?前两天她们学院晚会你去了吗?我被逮住没去成。我好长时间没见到她了。”
“没去,没来。”梁禾简单一句带过。
秋云微微讶异,转头看到梁禾的侧颜在闪烁的灯光和喧闹的音乐下,有些不真实。
“也是,她喜欢民谣的。”李涛说,“对了,上次你说的那把吉他,老刘做好了。”
“是吗?”梁禾眼神一亮,转头跟秋云说,“你等我一下。”说罢,往后面一扇门走去。
此时中场休息,台上无人歌唱,台边有人准备乐器,调音的声音有一下没一下地传来。
秋云问李涛:“陆夏兰也经常来吗?”
“你认识陆夏兰?”李涛挑眉。
“认识。我们还一起吃过饭呢。”秋云也没撒谎。
“她常和梁禾一起来。不过民谣的时间段多。最开始是梁禾发现的这里,后来陆陆续续带了好几个朋友来。美院和B大的学生都是这里的常客。”
“哦。”秋云抿了一口健力宝。很甜,甜得刺激牙龈。
“梁老师很喜欢吉他吗?”不多时,秋云见梁禾拿着一把新吉他,远远朝这边走来。
“你不知道?”李涛睁大眼睛,就算灯光昏暗,也能清晰看到他眼里的吃惊,“他是你们学校的风云人物,吉他社的创始人,你不知道?”
“我今年刚刚大一,我上学他就毕业了。”秋云想起联欢晚会上的梁禾——镇定自若,宠辱不惊,原来如此。
“等等……”李涛眼睛睁得更大了,“你叫他什么,梁老师?——你今年几岁?”
“十八。”
话音刚落,梁禾拉开椅子落坐。
李涛吞咽了一下口水,看向梁禾的表情更有深意了。
第28章
秋云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自己推开凤凰街89号,推开邱正宏的正房,里面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忽然,外面响起了令人心旷神怡的吉他声。她迈出房门,看见天光大胜的院子里,梁禾穿着白色的衬衣,坐在椅子上弹吉他,见秋云出来,他很温柔地笑:“你来了。”
秋云款款朝他走去,心里泛着健力宝一般的甜蜜。可刚刚走了一步,忽然天旋地转,她的脚下土地开始塌陷,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将她吸引进去。天光消失了,梁禾消失了,秋云的周围是黑黑的一片。她漂浮在黑洞一样的空间。
头顶上出现了司马峰的样子,他说:“秋云啊,你去哪里了啊……都不来看看爸爸吗?”秋云心惊,大喊:“爸爸!”可画面一下消失了,司马峰变成了陈丽萍。陈丽萍抱着个还在哭啼的婴儿,身边站着一个陌生男子,对秋云哭:“小云,这辈子你就别回来了。是我对不起你,我下辈子当牛做马来还你……”秋云还未来及反应,画面又变成了吴柳,她尖嘴猴腮,满眼血丝,叉腰大骂:“秋云你这个不要脸的□□,在2018年拐了我的男人,回到三十年前也不放过他吗?……老子恨不得杀了你……”话还没完,数不清的菜刀和箭雨朝她飞来。
秋云一下坐起来。
她的心脏还在怦怦直跳,腊月间,她的额头竟出了一层汗。
噩梦而已,她安慰自己。
可倒下去后,再无睡意,直到天亮。
放假的日子有些无聊。
梁禾已经习惯每天7点自然醒来。他在学校操场跑了两圈,人烟稀少——除了个别年轻留校的老师,剩下的基本就离退休教师在晨练了。他调整步子,由快及慢,徐徐在操场中慢走。碰见张校长和夫人也在散步,打了招呼。张校长说,哟,怎么小梁还没回家?他说在学校看看书。张校长竖起大拇指,说后生可畏,但也多回家陪陪妈妈。并让他代问他家里人好。他笑着应下,点头谢谢。
一圈结束,梁禾走到单双杠旁 ,清晨的雾还没有散去。
梁禾好像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大把空闲的时间了。他自嘲,自己是国家主席吗?并不是,可好像每天的事情总是很多,忙忙碌碌不得停歇。他有严格的自律作息,每天晚上12点入睡,早上7点自然醒来,有时晚上睡得晚了,早上也依旧是7点醒来,不需要闹钟,生物钟惊人得准确;也有严格的做事计划——这是从幼年就培养起来的习惯——每天醒来,脑海里会自动生成一个to-do-list,今天的事情从来不会拖到明天去做,每晚入睡的时候会闭目总结今日的一天。除了专业课,他给自己培养了很多兴趣爱好:书法篆刻国画工笔钢琴吉他;如果无事,他大部分时间会呆在图书馆:天文地理哲学小说。这样,好像每天的24小时都不够用了,好像心里那块永远也填不满的沟壑,才能有些许弥补。
太阳慢慢升起,梁禾拿起挂在单杠边的外套,往食堂走去。吃完两个馒头,一个熟人也没瞧见。今天中午答应好了何成燕回家吃饭,开学前应该不会来学校了。他回寝收拾东西,路过女生宿舍时候,下意识地往上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