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蕾年纪小,跑不过比她大的孩子。她过来签梁禾的手,要小何叔叔举高高。梁禾喜欢这个孩子,一把抱起她,往外面走:“咱看春晚去。”
她糯糯地重复:“看春晚去。”
“你知道春晚是什么吗?”梁禾逗她。
“知道。”
“是什么?”
“是漂亮姐姐和漂亮哥哥。”
“哈哈。”梁禾忍不住笑,“谁告诉你的?”
“夏兰姐姐。”
梁禾愣了愣,问:“你很喜欢她吗?”
“嗯。”
“为什么?”
“好看,还给我糖吃。”
梁禾抱着她走了两步。
“但妈妈说她不好。”何蕾又说。
梁禾没说话。何蕾仰起头,问:“小何叔叔,你喜欢她吗?”
梁禾看着她的眼睛,小孩子的眼睛亮晶晶的,黑白分明,没有一点杂质,倒影出他的面孔,有一些不忍,又有一些坦荡。
忽然传来春节联欢开始的热闹曲调。何蕾一下转头,着急地催促:“开始了,小何叔叔,快点!开始了!”
梁禾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果然,小小的电视屏幕上,1988年的春节联欢晚会在一片热闹声中拉开序幕。
很多年后秋云才知道,老一代艺术家赵丽蓉,就是在1988年第一次登上春晚的舞台,让人记住了这个小老太太。曾经红极一时的歌唱家毛阿敏,也是在这年首次登台春晚,唱出了她的经典成名曲《思念》。
何成燕熬不了夜,十一点多的时候,梁禾见她已经有些困乏,便提出回家。何成刚说马上春晚就完了,看完了再回,或者就在这里休息,梁禾其实也有点想看完再走,但是何成燕识床,不肯在这里休息。梁禾知道母亲的性格,每年都一样,晚走不如早走,便和众多亲戚告别,陪何成燕回家。除夕夜的晚上,路上一辆车都没有,但是人挺多,快到十二点,人们都到外面来放烟花爆竹,小孩子拿着满天星跑来跑去,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硫磺的味道。
梁禾想起自己小的时候,烟花比较少见,过年人们放的多是爆竹一类的鞭炮。他对这个东西的第一印象来自于王安石的一首诗:“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那个时候何成燕和梁坤还没有离婚,梁坤过年的时候用飞镖、木炭和火彩,自制了一串可以飞的爆竹。梁禾清楚地记得,那串爆竹点燃之后哦,“嗖”一下蹿上了半空,然后爆炸,发出响亮的声音。那个时候,大家放的都是地上的那种——偏着身子点燃一根引线,飞速跑开,等待“噼里啪啦”的响声炸开,但能飞上天的爆竹,他还是第一次见到。不光是他,大院里的其他小伙伴——陆夏兰、陆秋明、程大川、程大姝、刘闯、何玲……还有谁,已经记不起名字了,但是大家伙儿都跟瞧见了新大陆一般,新鲜又好奇,欢呼雀跃,兴奋地跳着、叫着,高喊着:“梁叔叔真厉害!再来一个!再来一个!”
“明天早上早点起,上坟的人会很多。”何成燕忽然打断他的思绪。
“哦……”梁禾定定神,“6点吧。要我叫您吗?”
“不用,我每天5点多就自然醒了。倒是你才是需要叫的一个。”
“我也不用,定个闹钟就行。”
“平日里在学校几点起?”
“7点自然醒。”
“哦……”何成燕像是记起了什么,一笑,“以前那个怎么也起不来的小孩,现在也可以这么早自然醒了……”
“香烛明天路上买吧?”梁禾问。
“……好。”何成燕慢慢敛了笑。
A市的风俗是初一至初三给故去的亲人上坟。初一一早何成燕和梁禾赶了最早的一班公共汽车往市郊奔去。虽然是最早的一班车,但由于不是始发站,上车时候已经没座了,有个学生模样的人看见何成燕拄着拐杖,好心地让了座,让她免受一些身体之苦。车开得极慢,路边有人招手即停,梁禾一路站了两个小时,直到终点站。
青山田间,梁禾深呼一口气,新年早上凌冽的新鲜空气钻进心肺。
公路边都是挑着担子卖红烛、纸钱的农民,梁禾挑了一家买了一叠纸钱、两盏红烛,还有一把香。初一是大家都休息的时间,城市里几乎店店关门,也就这乡下还有人抓紧商机卖点祭祖用品,当然价格也比平日贵上两倍。公路走到尽头变成了山路,二人往山上走去,大约又过了半个小时,走到一个相对平坦的平台,梁禾一把捞开半人高的植物,一声不吭地跳了下去。
他把香烛放在地上,转身把何成燕抱下来。
这是一个土葬的墓地,地面上有一个隆起的坟包,前面立了一块青黑色墓碑,上面用楷体刻着苍劲有力地字:
鞠躬尽瘁 死而后已
梁坤之墓。
第31章
何成燕走了山路,体力有些不支,依靠在旁边的石凳上稍作休息。梁禾把墓周边的野草清理了一下,半跪在墓前,铺了一层报纸,把买的香烛拿出来,点燃那两支红烛,一左一右插在墓前,然后回头看何成燕:“妈。”
何成燕拄着拐杖走到墓前,梁禾递给她一炷香。她倾身借了红烛的火,点燃,然后把香并在双手之间,放在胸前,闭眼静立了两秒,她的鼻翼很微小的一张,眼角蓄了一滴泪,但没有流下来。
“老梁,我们来看你了。”
她有些哽咽,没有再说话,把香合在胸前,敬了三次,倾身插在坟前。
梁禾也点了三根香,跪在坟前,点了三根香,说:“爸,我是梁禾。新年快乐。”他本还想说点什么,但此刻忽然就难以开口。他在心里默默说,爸,你在天上都能看见。然后他伏案磕了三下头,把香插在坟前。
此刻忽然传来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是别的祭祖的人放的鞭炮。何成燕吓了一跳,梁禾把她扶到一边,自己在碑前拢了一个窝,开始烧纸钱。
他其实是不迷信的,他不知道梁坤是否真的能收到。但这里的习俗有这一趟,何成燕也坚持,于是他就买来烧了,不止这个,还有待会儿要点的鞭炮——他觉得父亲一向是喜欢安静的,并不会喜欢这么热烈的鞭炮——但是大家都这样做,何成燕也这么认为,如果他不做,就显得特别不孝顺。也许不止这件事,可能还有很多事,都是这样,被推着走。
何成燕见梁禾沉默地烧钱,一米八的身影蹲在地上,火光映得他脸颊通红。
“这几天有什么安排吗?”她问。
“没有。就在家陪陪您吧。”
“也好,周文不在,我给你弄些你爱吃的。”
“还是我来吧。您也不方便。刚刚抱你下来,轻了不少。”
何成燕心里一暖,又问,“大川回来了吗?我那天好像听见有人叫你。”
“嗯,回来了。过两天大家一起出来见个面。”
“还是去大院?”
“也不一定。到时候看吧。这两天都还在走亲戚。”
“哦。”何成燕淡淡应了句,地上混了枯败的树枝,火苗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陆家小姑娘也去吗?”
“应该去吧。”
“你心里有没有想法,如果没有…”
梁禾忽然抬起头,打断她:“妈,我和她没可能,也不可能做到不认识。但是,在这里说,合适吗?”
何成燕噤了声,上面的一个墓前又忽然迸发出响亮的鞭炮声,空气中弥漫出硫磺味。
梁禾也后悔刚刚讲话有些莽撞。他闷头把最后一叠黄色的纸钱扔到火堆里,起身。蹲太久了,起来的瞬间有些眩晕。他立了下,抬眼瞧见天空,梁坤已经离开他们很久了,梁禾心里早已不悲伤,可瞧见天空,或者和天有关的东西,他还是很容易就想起父亲。
“怎么了?”何成燕见他没动。
“起太快了,有点晕。没事儿。”梁禾把袋子里的鞭炮拿出来,虚搭在坟堆上,把引线就在地面,点了一根香。
“梁禾,你是不是还恨我?”何成燕忽然问。
鞭炮在这句话说到一半的时候就噼里啪啦地炸起来,红色的雾气和纸屑满天飞舞,吞没了她的后半句话。
做完这些,梁禾把墓前稍作清理,确定不会引起山林大火后才和何成燕离开。下山路上还有不少晚起的人往山上赶。公交车站等了不少人,每一波都是满满荡荡一车,梁禾有些犯愁,这架势何成燕肯定是挤不上去的,正想找个地方先休息,听见耳边传开清脆地叫卖声:“香烛纸钱……香车豪宅……BP机大哥大……别墅农场……应有尽有……快来瞅快来看,快来给死去的亲人买一套……”
梁禾觉得好笑,这年头乡下的农民居然这么有经商头脑,不由朝那边看去,看着看着,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劲。他三步并做两步挤到人堆里,里面有位小姑娘正热情地叫卖。他本想叫她,可又止住,抱怀瞧了半天,越发觉得有趣。等到又一桩生意做完,他才开口问道:“老板,这是什么,怎么卖?”
司马秋云这个年过得并不好。
学校宿舍只能留宿到年二十六,就是梁禾送她回去的那个晚上。第二天,她就得收拾东西回她的凤凰街89号——这当然是不可能的。她好说好歹,答应过年帮宿管阿姨做一个月的楼道清洁,宿管阿姨才让她这几天搬到别的宿舍去。整个春节,留宿的就一个寝室,算上秋云,一共三个同学。其余两人其中一个是要准备出国,家里有亲戚在学校,开了后门才留在宿舍,除了除夕夜,这位同学是真的一点娱乐时间都没有,整天啃书;另外一位是家里实在太穷,剩下车票钱寄回家,整个春节期间都在打工。当然,秋云也没有闲着,因为她在整理邱晓云的衣服时,忽然有了危机意识——她的钱不够用了。
邱晓云的钱用到这个学期末就基本见底了。马上新学期要来了,这个时代上大学不用交学费的,只会收一点点学杂费,但是艺术是挺花钱的一个专业。秋云的同学在21世纪曾经在朋友圈哭嚎:自从学了画画,我妈以为我在吸毒!这当然有些夸张,邱晓云的年级还是大一,基本还用铅笔,色彩只涉及一门水彩,但平日里总有花销,不可能一点钱都不花。
无奈之下,秋云揣着兜里仅存的1元2角5分,走了一个半小时,走到凤凰街89号,上一次是害怕屋里有人,这次是希望屋里有人,可院子里静悄悄,没有人回来的痕迹。她翻遍了邱晓云的所有东西,死活没有找到钥匙,想去找个开锁匠,没想到这过年连开锁匠也找不到。她忧心忡忡地回到学校,发现另外一个同学,就是太穷留宿的那位,报了好大一包的竹篾、纸、胶水回来。
“你这个是……?”秋云好奇。
“初一到初八我打工的餐厅都关门,我做以一些墓纸去卖。”
秋云瞧见她利索地把纸打开,分成好几种,煞有介事,三两下就做了一个波纹状的墓纸出来。她看了一会儿,说:“还没自我介绍,我叫邱晓云,87级油画班。”
“哦,你好,邱晓云同学,我叫刘丹,85级国画班。”她腾出一只手来,和她握手。
“你好你好。”秋云上前一步和她握手,“这好弄吗?”
“好弄地很。”刘丹一边说一边手不停。她很熟练的折纸、折篾、糊纸,十个手指头像花蝴蝶一样上下翻飞,很快地上就累起了一小叠,“喏,这样一折,一弯,翻过来,糊上,等它干了就好。”
见秋云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笑了:“怎么,感兴趣?”
“你的手指好巧,”秋云由衷地说,“跟弹钢琴一样。这个好卖吗?”
“还行吧,香烛、纸钱我都是找农民买,这个挣不了不少钱。也就这墓纸,他们做的没我精巧,好卖一点。我卖了两年,初一到初三都还不错,初四去一天,生意不好,初五就不去了,因为上坟的人也少了。”
“能卖多少钱?”
“简单一点的三毛一个,复杂的四毛一个,春节卖一两百个是没问题的。但我去年就发现有人和我卖一样的。毕竟这个做工很简单,研究一下就会,今年不一定能卖那么多了。”
秋云心里一动,这样的算下来至少有30-50块,在这个年代相当于一个人一个月的工资了。她有些兴奋,盯着刘丹上下翻飞的手,说:“我有个不错的想法,要不咱俩合作一下?”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最后一章。
第32章
秋云结合时代背景,发挥了一下21世纪的知识准备,画了以下草图:BP机、大哥大、别墅、农场、收音机、豪车……其实做起来很简单,按照实物的比例缩小做一个立方体,把图案画上去就行。她俩都是学美术的,画画对她们来说简直小菜一碟。
刘丹自然是没见过这么多新鲜事儿,一个劲儿地问秋云。
“小云,这个是什么?”
“这个是BP机。‘有事儿您call我’,这句广告词听过吗?说的就是这个机器。”
“哦,这个我听过,原来就是这个机器啊,那这个呢?这个是大哥大吗?”刘丹拿起一个厚厚的方盒子,上面画着1-9位数字。
“是的,这个就是大哥大。”秋云冲她舞了舞手上正在做的,“瞧这个,这个是改良版。”
“你这个改的……真好看,这么薄,这么小,”刘丹看着秋云手里的纸IPHONE,“好有设计感……感觉好高级,这个叫什么,小妹小?”
“哈哈,小妹小?”秋云乐了,想了一下,正儿八经地说道,“不,它叫ipear.”
“什么?”刘丹没懂。
“英文,翻译过来就是‘我的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