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看吗?”梁禾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饺子,瞧见秋云的认真劲儿,笑问。
“还……还挺好看的。”秋云起身,“我来帮您吧,筷子在哪儿拿?”
“你先扶我妈去洗个手。”
“好。”秋云转身掺起何成燕,“您慢点。”
“没事儿,”何成燕说,“卫生间那么近,就几步路。”
可秋云还是掺着她。何成燕说:“我以前身体挺好的,就是前几年中了风,落下来毛病。”
秋云愣了愣,忽然想起梁禾桌面下那张全家福,上面的夫人端庄秀丽,要比眼前的瘦小老人美丽精神很多。
她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还未来得及想出什么安慰的话,又听见何成燕问:“梁禾对你们怎么样?”
“哦……这个……”秋云面对洗漱台,上面有面镜子,镜子里正好是梁禾低头摆放碗筷的样子,她说,“梁老师挺好的,有时候也挺严肃的。”
何成燕笑了笑,没说话。
这大概是秋云这个春节吃的最好的一顿了。牛肉芹菜馅儿的饺子,皮薄肉鲜,香嫩可口,沾点醋,美味十足。秋云想起她以前过得若干个春节,每年都会吃饺子,而且是司马峰亲自赶的皮,陈丽萍买的市场最好的肉,那个时候,她家还是其乐融融的一家人,场景历历在目,那鲜活的面孔似乎都可以从眼前这热腾腾的水汽中物化出来。可现在……秋云黯然咬下第一口热乎的饺子,当香味溢满她的口腔时,她才真正意识到——过年了,已经从1987到1988了。
那那一头呢?
也从2018过年到了2019吗?
还有……
那一串的“还有”,秋云都不敢想。
吃饭完后,秋云帮着收拾桌子,梁禾说她是客人,不让她洗碗。何成燕在客厅小坐一会儿,看了会重播春晚,有些困乏,进屋午睡,走前还说,小邱,你自己想看什么自己看,别客气。
秋云是想多看看电视的,可她又不敢看。春晚演什么不好,明明是个喜剧小品,最后也提升思想高度变成煽情思乡的催泪剧;明明唱歌就唱歌,歌词写什么父母亲情还唱得眼泪花花。这80年代的演员也太较真了,干嘛事事都戳到秋云心里。
她越想越郁闷,一气之下,直接把电视关了。
梁禾收拾完厨房出来,瞧见客厅静悄悄的,秋云看着窗外在发呆。
“怎么不看了?”他问。
“何老师睡觉了。”秋云呆呆地说。
“她门关着,电视小声点,没关系。”
“不看了。”秋云起身,“梁老师,今天谢谢您了。又是让您充当了免费劳动力,又是吃了这么好吃的饺子,真的特别感谢。时候不早了,您中午也休息下,我回去了。”
这一连串感谢让梁禾措不及防,他还想收拾完了能坐沙发上看会昨晚没看完的春晚呢,没想到刚脱了围裙人就要走了。他把手上的水慢慢擦干,问:“回学校?”
“嗯。我还有一个同学也在卖祭祖的东西。我得回去和她合计一下。”
“明天还去?”
“卖到初三,初四如果生意不好,初五就不去了。”
“哦……”梁禾放下手里的毛巾,“如果有困难,可以和学校说。”
“恩,我知道,”秋云笑了笑,“春节也没啥事,就当做社会实践了。等过完年,找个开锁师傅就没问题了。”
“那我送你吧。”
“不用了,我知道路。”
“那正好,我也回学校一趟。”一句话还未经过思索,脱口而出。
“您也回学校?”果然,秋云抬头看他。
“回去拿副画,送人的,明天他就回来了。”梁禾一脸平静。
“哦。”秋云又瞧了他一秒钟,也平静地说道,“那走吧。”
第34章
秋云不知道梁禾是真有事儿还是假有事儿。她心情有些灰败,其实并不想有人一起。大年初一,人们都在忙于走街串巷,大街上门面都关着,她推着那款破旧的三轮车默默走着,觉得街景和她心情一样冷清。
梁禾也推了辆自行车,见秋云出门后一直埋头走路,也不怎么说话,细想之下大概也能理解秋云的心情——逢年过节,热闹的人会更热闹,寂寞的人只会更寂寞。他也不知如何安慰,如果说秋云现在想要的是一个苹果,那他能提供的也只能是一箱梨吧——多有何用,不是想要,还不如没有。
于是他也就安静地走在秋云后面。
俩人走了一会儿,经过一处小贩,秋云忽然停下来,驻足片刻,转头说:“梁老师,我请您吃个转糖吧。”
老板开心地吆喝:“来来来,今年初一。不论是鼠是龙,一个6分,两个1毛。小姑娘先来?”
“梁老师,您先来吧。您是什么属相?”
“我属马。”梁禾把自行车停在一旁。
“转转,看能不能转到马。”老板说。
梁禾自觉好笑,但还是走上前,手指一划转盘,针摆转了几圈,摇摇晃晃,最后当真停在了马的图案上。
“哟,真神了,运气不错啊,小伙子!大年初一行好运,开门红啊!”老板舀了一勺糖,开始在面板上画马,“小姑娘,该你了,看能不能借点他的好运。你是属什么的?”
“我……”司马秋云出生于1994年,属狗;邱晓云是1970年的人,正好比她大两轮,也属狗,“我属狗。”说罢,在转盘上一划,针摆旋转,晃晃悠悠,一会儿指向鸡,一会儿指向猴,最后竟然停在鸡与猴的中间——什么也不是。
秋云的心里很不是滋味。
老板很机灵,忙说:“我看着靠近猴子一点,要不给你做只猴吧。瞧小姑娘鬼灵精怪的,猴子一向聪明,这也算与你有缘。”
“那就猴子吧。”秋云付了钱。
老板用勺浇了汁,一直活灵活现的猴子立马在石板上出现了,再拿一根竹签往上一粘,铲子一铲,小猴子就立了起来。秋云拿过来,瞅了瞅,张口一咬,嘎嘣一声,小猴子的脑袋就被咬去了半截。
看上去有些残忍。
“好吃吗?”梁禾问。
“还行吧。”秋云抿着嘴里的糖。
“过年涨价了,平日里6分钱能买俩。”梁禾说。
“哦……”秋云应了声,心里想,这个年代的物价真是便宜啊。她想起她小时候住的筒子楼,街巷门口也有一家做转糖的,那个时候大概是5毛一个。每次路过,她都心里发痒很想吃,但做转糖的这个老板是司马峰单位职工的老婆,她去买,人家总是不收钱。但人家又是靠这个挣钱的,总不能白吃,最后秋云只好放弃,眼睁睁地看着放学回来的小朋友围着那位阿姨,然后一个两个,手里有了马、兔、虎……要是谁转出来个龙,还会引起一阵欢呼。秋云眼里看着,心里又羡慕又嫉妒。
那份羡慕和嫉妒,到今日,吃到嘴里竟慢慢衍出一丝苦来。
“我家门口也有个人做这个,但是我爸不让吃。”秋云说。
“你家门口?”
“恩,小时候,就在巷子口,生意很好,每天都有一群孩子围着。”
“凤凰街吗?”
“……”秋云没答,自顾自说道,“我爸回家会自己做给我吃。”
“你爸……”梁禾头一次听秋云说起她家,“是做什么的?”
“他……他是做技术的,”秋云怕说多了露馅儿,又补充,“我也不是很清楚,不知道哪个厂。但是他做这个转糖确是很专业的。”秋云把最后一点转糖吃完,还舔了一下竹签,“我是属狗,可是他画的小狗都好丑,像一只猫,又像兔子。不过他调的糖水却是很甜的,比这88年没有任何添加剂的都甜。”
梁禾也吃完马的最后一点尾巴,瞧着这光秃秃的竹签。
“你爸哪年走的?”
“……”秋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说,“我妈妈很小时候就离开我了。”
“你妈妈?”梁禾顺着话题往下问。
“很小,我对她没有印象。”秋云说得倒一点不假。她的亲生母亲在她一岁多就去世,她对妈妈的认知,几乎全部来自于陈丽萍,如果没有后来的事情发生,陈丽萍在她心中依旧是她的妈妈。
“她为什么离开?后来还回来过吗?”
秋云摇了摇头,路边经过一个垃圾桶,她把竹签扔进去。
“没有,”秋云喃喃道,“她有了自己的孩子,永远不会回来了。”
自己的孩子?
梁禾疑惑,想问秋云,你难道不是她亲生的吗?但看到秋云的表情,不忍这么直接地问。也难怪她不想提,毕竟母亲离开她的时间太早了,可能早已组建了别的家庭。于是他试图换一个轻松点的话题,“那你和你爷爷感情应该很好吧?”
秋云推着三轮车往前走,微微愣了一下,才回道:“小的时候吧。”
“小的时候?”——又是小的时候。梁禾忍不住侧头,三岁看老,也许邱晓云小时候家里条件还不错,养成了良好的家庭修养和学习习惯,所以现在即便家里无人看管,但偶尔还是能良好的素质——这是唯一能解答梁禾疑问的答案。
秋云不知梁禾所想,她抬头看向前面,学校的门已经隐隐可见。有人陪着走,不知不觉时间和路程都变短。美院的西门很简单,就是一个普通的铁门,这让她想起司马腾以前工作的厂区大门。是的,小的时候,那个时候,秋云的爷爷、司马峰的爸爸,司马腾身体还硬朗。他是机械厂的创始人之一,退休后仍有不错的待遇,住的地方和司马峰分的房子在一个大院。老人下午有和人约棋的习惯,每逢下棋回来,司马腾都会给秋云带点零食,可以抵消她在巷子口吃不了转糖的忧伤。
想到这里,秋云不禁嘴角扬起一点笑,“以前我爷爷还长给我买糖吃,大白兔,你知道吗?偶尔还有国外的糖,很稀奇的,我都舍不得吃。我爸不让我多吃,说小孩吃多了对牙不好,还不长个子。后来我爷爷身体出了点问题,就……没买了。”司马腾有次回来摔了一跤,摔断了腿,恢复过来后走路有些跛。司马峰入狱前,嘱托陈丽萍把他父亲安排进养老院。陈丽萍和秋云每个月都会去看他,可到后来,陈丽萍去地就少了,最后,只有秋云还去。
想到这里,秋云抬眼看向天空,深深叹一口气。微湿的眼眶在风中很快就干了。
“你爷爷一直给人算命?”梁禾其实是有点好奇的。
秋云模棱两可的“嗯”了一声。
“你爸走后,他通过给人算命带你这么大,也算是不容易。”梁禾还想问究竟算命都在哪里算,收入如何,但看秋云沉默的样子,也只好说:“过年没回来,说不定也是为了生计。你也多体谅一下老人。”
秋云没接话,又是只“嗯”了一声。
过了好久,才又说了一句,像是自言自语:“其实我挺想他们的。”
“谁?”
秋云微微一叹,跟前呼出一团白雾来。梁禾马上反应过来,觉得自己那一句“谁”问的特别傻。他张了张口,想挽回什么,或者安慰点什么,但最后还是保持了沉默。
秋云是挺想司马峰的,不仅仅是想念司马峰,她还想念司马腾、甚至还想念陈丽萍。他们无论现在和她关系怎么样,都是曾经对她很好、和她亲密无间的亲人。思念,在这个热闹又寒冷的春节,忽然像野草一样疯长而出。在这个世界,她是真的举目无亲,如同孤儿。不,比孤儿还惨一点——孤儿是已经没了双亲,而她却是有亲人,却隔着无法跨越的横沟,求而不得。
想到这里,秋云又不自觉一叹。
“你知道我今天去山上看的谁吗?”梁禾忽然说。
秋云转头看他。
“我父亲。”
“你父亲?”秋云停下脚步,吃惊不小,“梁叔叔他……”
“他已经离开我很多年了,今年是第十二年。”
“十二年?”秋云算了下,那是1976年,那年梁禾应该十来岁左右。她脑子里闪现出梁禾桌板下的合照,又闪现出今天中午在他家吃饭的情形。
“是的,那时候我13岁吧。”
“他是……怎么走的?”
梁禾抿了一下唇,说道:“□□时候,生了病。”
“噢……”
“你年纪小,有些事不懂。”梁禾不想细说,故意语调轻松一点,“但是我觉得人离开久了,也不会觉得悲伤了,只是那些美好的记忆会一直存在脑海里。对吧?”
秋云点点头。
“你是大学生了,我也不想说‘他们都在天上看着我们’之类的话,你肯定也不信,”他淡淡笑道,“但是我觉得他们若是在,肯定希望我们能向前看,活在当下,活的开心一点。”
“是啊……”秋云深吸一口气,“你说得没错。”
“有时候看你,真不觉得你是刚十八岁的大一学生。”
“是吗?”秋云侧头,“我本来也不是十八。”
“?”
“过年了,已经十九了。”
梁禾弯了弯眉眼,又说,“听你讲了你小时候的事,我好像有些理解了。”
“理解?理解什么?”
“没什么,”梁禾瞧着她,眼里藏着笑,嘴里却不说破。他换了个姿势推自行车,又说,“听你说起小时候的事情,我也有些感触。”